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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珊.桑塔格的終結

蘇珊.桑塔格的終結

黃碧雲  (20050106)

我們從你讀到比你寫的更多。年輕的我,想起你的時候總是非常愉悅:呵蘇珊.桑塔格,正如想起任何美好事情一樣。那麼冷靜。美麗。忠誠。閱讀。寫。

你和你所呈現的事物,終必離去。

西班牙語裡面,希望可以和幻象同一個字,也就是英語的ilusion,失望是decepcionar,英語只作欺騙解。語言呈現事物。如果希望是幻象,失望也就是被幻象所欺騙。也就是必然的了:與事物的存在無關:只是經驗事物的主體對事物的認識誤置了;譬如以假為真;譬如當事物起了變化,主體還以為事物在前所在位置;譬如以想像或思辯──我們總以為我們有多聰明──去補充事物的含糊和逃離理性思維之處。當我們向事物的本質苦苦追逼,我稱之為生命的學習,穿越的過程必然使事物在晦暗中呈現,猶如光之於影,因此有幻,因此學習極為激烈痛苦,而且無可避免:這個時候,你離開。對你,一個當代的作者,呈現著生命可能的美好,對我,曾年輕的我是你的一個讀者,都是一種完成。你完成你的生命(哦最終可以離開承受癌症的身體)(無法忘懷你憔悴的臉容)(碎裂之光);而我,從一種激烈痛苦到另一種,無所謂痊癒、遺忘、或沉默;如果可以的話,最終成為愛智者,讓事物回到本來的位置,並從此自由輕省,不為困惑所折磨。

是你讓我看。你一九六-四年發表的作品Notes on Camp,我讀到時已經是二十年後的事情。對你來說,一九六七年你出版了小說「TheDeath Kit」,一九六八年你去了北越,當時還是戰爭時期,你寫了「到河內之旅」,一九七八年你寫了《論攝影》。對於你,Notes onCamp 及你的「Against Interpretation」可能已經是你過往的一部份。但對於年輕的我,我知道了看:原來我們的看不是那麼無邪,我們的看可以是一種文化強暴。我開始看:學習有距離的看:包括與自己的距離:我看見我在看。我還在看:並且越為內在,不單以眼睛,以攝影機,以電影,以各種影像,以語言,以腳,以身體,以節奏以音樂,以他人之在去看,因為願意得到自由;以靈魂觀照:我嘗試超越物質之在去看。這可能並非你當初所指引的看。但播種者與種子往往互不相認;但我對你讓我看,仍然非常感激。

當然我們都會記得你的Notes on Camp。相信每個創作者都不喜歡他(她)們的成名作。但那種聰明敏銳令年輕的我們多麼快樂。雖然現在我們都不會說 Camp。過了時的聰明令大家都有點尷尬。

你還在看:依然聰明敏銳。二○○四年三月,醫生確定了你有初期血癌。五月你還在英國衛報發表文章,討論西方軍隊士兵在伊拉克虐待被拘禁伊拉克人的照片:「記憶博物館通常是視覺的。……攝影這行動愈來愈無所不在……那些行私刑的照片像戰利品一樣,被收集在照片簿裡,以供觀看。……現在愈來愈多人記錄他們自己:我在這裡──我醒了,我打呵欠,我伸懶腰,我擦牙,我做早餐,我送孩子上學……人們在互聯網上,以百萬計的網頁裡記錄他們的真人表演。……記錄自己的生活,並且Pose……(那些士兵)的微笑是為攝影機而笑的:……如果虐打完那些赤裸的男子,不拍張照片,好像有甚麼未做完的。……」你帶過多的白血球去看:會不會有一點頭暈?會不會視覺有黑點?(一如日蝕)嘴唇會不會乾?電腦旁邊會不會就是你的醫療報告?或痛?頭髮一直在掉?(哦他們都記得你的黑長髮)你的痛楚那樣靜默。我們記起時所有的痛楚都已經完成了。多麼像祭祀犧牲。



你的聰明敏銳令我們快樂地微笑。我多麼討厭互聯網那成千上萬的日記;那些完全不花氣力的免費書寫令我幾乎不敢寫:如果淪為互聯網日記黨……。讀著你就好像你為我們這些受害人出了頭。「我們的社會是,從前那些私生活的秘密,你會想盡辦法保持緘默的,現在你會哇嘩哇的上電視節目去大講特講。」

但你比你寫的更多。越戰時你去的是北越河內而不是南越西貢。你在紐約。你在伍迪艾倫的電影裡出現。你在薩拉耶佛,1993年圍城時期,你在那導演一個《等待果陀》──戰爭中的等待果陀,所說的必然比兩個等待果陀的人為多。你在薩拉耶佛續住了三年。那個依山的小城,迫擊炮從山上射到城裡。你義大利巴尼。你在拉丁美洲。你承受癌症。你寫《疾病的隱喻》。你組織美國筆會,聲援與支持回教徒聲稱要刺殺的英國作家Salman Rushdie。你的生活呈現你所相信的。

知識份子並非一份職業而是一種承擔。在一次訪問中你說生活困難。你沒有在大學裡教書。拒絕在大學裡教書對我來說是一個高貴的姿勢:我想像你並不願意從屬於任何機構。我們不知道你為這個高貴姿勢付上了多大的代價。正如我們不知道你的癌到底陪伴你有多久。你怎樣承受。

你死的時候醫院發言人只作了非常簡短的報告:蘇珊.桑塔格於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二早上七時十分逝世,並拒絕透露你致死的原因。但那是一間癌病醫院。我們可以想像。

但你必然情願保持諴默。你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

我們從你讀到比你寫的更多。年輕的我,想起你的時候總是非常愉悅:呵蘇珊.桑塔格,正如想起任何美好事情一樣。那麼冷靜。美麗。忠誠。閱讀。寫。

生於二十世紀的下半,我們經歷兩次巨大而徹底的破滅:一九八九年及其後,整個社會主義陣營的解體,是政治實體的破滅;從十九世紀初到二十世紀末,幾達兩個世紀的探索,以倒牆,倒塑像,公開槍決,審判告終,和任何君主帝王或軍事政權被推翻沒甚麼兩樣;曾經令多人為之流血犧牲的價值以快餐速度被唾棄。第二個大破滅在行進之中,就是民主制度的道德破產,所有同樣令多人流血犧牲而成了主流價值的自由、平等、權利,帶著令人懷疑的權力,夾著資本征服和擴張。美國佔領伊拉克,以色列圍禁巴勒斯坦都是民主國家的道德負債。

我們作為群體,既然在群體中生活,我們就沒有放棄追求群體的價值。已經被唾棄的社會主義,追求的同樣是人的自由、平等,更抽象一點來說,是群體的幸福。追求群體的幸福,在人類社會從來沒有改變過:古希臘時期也在討論公正與民主,雖然那些公民可能每人都擁有很多個奴隸。價值並沒有改變,但呈現價值的事物卻有時限,會改變,離開它原來的地方。而我們如果在認識事物的過程當中,將呈現價值的事物等同價值本身,或將事物的當初等同於變化後的事物,都是認識的誤置,終必遇到破滅。



破滅是生命的學習必然經過的。但這並不表示破滅並不痛苦。二○○一年九月,你警告那些公眾人物對紐約世界貿易中心被襲事件的理解是「欺騙性」的;你提醒國人美國並不如領袖所說:沒事,我們一點都不害怕。二○○四年五月,你問:「我們做了甚麼?……很難量化美國人如何愈來愈接受暴力,但四處都可以見到這種情況,那些殺人的電子遊戲……在美國暴力愈來愈成為娛樂,好玩的。……美國軍方現時的國際監禁帝國比法國的魔鬼島和蘇維埃的特務系務更惡毒……。」你嘗試減慢如果不能阻止這個國家的道德破產:她容得下反對聲音。你仍然堅信:自由言說;與權力保持距離;冷靜的看:呈現美好價值的事物。你沒有改變,只是當初的事物變了位。

或許你從來不感到破滅。你是那麼頑強的人。一九七八年你的癌症,醫生的診斷你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生存機會。你活了下來,多活了二十八年,並且活得美麗豐盛。

在大破滅的行進中,你的自由言說變得有點尷尬。或許我們該聽聽Zeina Abu Salem 怎樣說。Zeina Abu Salem,她的頭跌在耶路薩冷的街道上:她引爆身上的炸彈。Zeina Abu Salem,十八歲,大學生。我們可以見到她化了妝,包著頭,臉容美麗,帶著一個微笑。……她的頭怎樣說?會不會對自由,平等,公正,誠實有一個只能以她年輕美麗的生命言說的看法?蒙頭女子,她自由嗎?她快樂嗎?她愛好智慧嗎?

你無法脫離你自己。正如我們都無法脫離自己一樣。你只能以你理解自由的方式去呈現:而那種自由的呈現正在破滅之中。這無改我對你的想念:想起你的時候,我總是愉悅的,而且學習你聰明的微笑。但因為破滅的行進,我想念你的時候,也總非常憂傷。好像無邪歲月,永遠離開。

所以……。但我願意有你的死亡:幾乎是完美的。沒甚麼再可以說的了:你的生命是最好的解釋。關於你,可能只應該是:「在此葬了蘇珊.桑塔格,1933﹣2004」。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5-01-07 20:05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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