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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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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中國詩之自作多情--余光中

舉杯向天笑
  
  【余光中】
  
  論中國詩之自作多情
  
  1
  
  詩人描寫的對象,不是人間世,便是大自然。即使所寫多為人事,其活動的背景也往往是天象地理,草木蟲魚,也就是大自然了。涉及自然界的萬事萬物,若是只寫實況,只究道理,不帶感情,也無文采,那便是科學,不是文學了。詩則不然,無論直接或是間接,萬事萬物總是帶有主觀,其中有個「我」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似乎是「無我」之境,其實是靜觀自得、剎那的忘我出神:「我」已經泯入萬物了。至於「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第一句還是純景,第二句就有「我」了。接下來的「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那個「我」就更確定了。
  
  寫景出現在中國文學裡,一般認為是從魏晉以後,亦即所謂「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論者認為謝靈運不但是山水詩的大家,也是山水遊記的遠祖。其實柳宗元更是山水遊記的奠基人,而大謝以前,中國詩中也儘多寫景佳句。我們可以從曹操的〈觀滄海〉一路追溯到《九歌》的「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甚至《小雅》的「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
  
  大自然在中國詩中的形象多采多姿,難以盡述。如以可畏與可親來區分,則出現在早期詩中的大自然頗有可畏的面目,尤以《楚辭》瀰漫巫風的祭祀篇章為甚。例如〈招魂〉、〈大招〉、〈招隱士〉等篇就極言四方異域如何蠻荒險惡,不可久留。〈招隱士〉是這樣結尾的:「虎豹鬥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大招〉警告亡魂:「東有大海,南有炎火,西有流沙,北有寒山。」〈招魂〉最為緊張,不但四方不可以止,連上下也很危險。巫陽把冥府稱為幽都,警告亡魂說:「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這話可以了解,但她竟說:「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就令人不解了,不知所謂「天國」究竟何處可寄託。天上有虎豹噬人的凶象,直到近代的龔自珍,還在《己亥雜詩》中用來影射君側。
  
  李白的傑作〈蜀道難〉極言四川山嶽的險阻可畏,至於「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歎」的地步,令人不禁想起三招的描寫。李白將樂府的〈箜篌引〉變調為〈公無渡河〉,最後幾句也駭目驚心:「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罥於其間。箜篌所悲竟不還。」
  
  直到清初,苦命的才子吳漢槎坐科場弊案,遠放寧古塔二十餘年,吳梅村送行的〈悲歌贈吳季子〉仍出以相似的超自然風格:「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生非生兮死非死,山非山兮水非水……八月龍沙雪花飛,橐駝垂腰馬沒耳……前憂猛虎後蒼兕,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鬐為風沫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
  
  
  2 不過中國古典詩中的大自然,仍以可親的形象為常態。《詩經》雖有「何草不黃」之歎,也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詠,「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與「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浪漫柔情。只是《詩經》所詠,畢竟多為北方背景,不像南國溫暖而多水,草木茂密,風光明媚。所以丘遲那封留傳千古的招降書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名句,只能在南渡之後,從南朝才子的筆端繡出。
  
  儒家早將大自然人文化,久有「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之說。儒者而兼修道釋的柳宗元,以《永州八記》奠下中國山水遊記的基礎。他說西山「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柳宗元將西山提升到哲學與宗教的高度,成了具體而微的大自然:所謂「造物者」,就是大自然。柳宗元說自己上了西山,「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前一句是「忘我」,後一句是「入神」,正是人文與自然融合的最高境界。
  
  面對天地,能夠「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是中國哲人最可貴的精神。但此情哲人往往心領神會,卻說不出來,或者說得不美,只好讓詩人說了。在中國最好的寫景詩中,大自然不但藹然可親,甚至能與詩人心心相應,彼此交感。西方詩學亦有「擬人格」(personification)之說,其中還包括一項修辭格,讓詩人以第二人稱直呼不在現場的神、人、物,甚至像死亡、懦弱之類的抽象觀念,即所謂「逕呼法」(apostrophe)。儘管如此,西方詩中物我相忘之例雖多,天人互動之例卻罕見。在基督教的文化裡,天人呼應幾乎不可能,因為物我之間,不,物我之上還有一萬能之神,不容我擅自作主。能像狄金森那樣向上帝偶然撒嬌,或像鄧約翰那樣向吾主冒昧訴苦,已經是到僭越的邊緣了。
  
  李白〈獨酌青溪江石上寄權昭夷〉前八句說:「我攜一樽酒,獨上江祖石。自從天地開,更長幾千尺。舉杯向天笑,天迴日西照。永願坐此石,長垂嚴陵釣。」李白不愧是詩仙,醉中竟然舉杯笑邀西天共飲,西天竟然回落日之目、晚霞之臉報他一笑。帥呆了吧!更帥的是:晚霞滿天,還可以聯想成天也喝醉了,臉都紅了。
  
  這樣的李白才寫得出「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的妙句,才能寫出「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妙詩。辛棄疾把此意借去,將本生息,寫成更得意的妙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不厭」變成「嫵媚」,更見自作多情。值得注意的是:辛棄疾〈賀新郎〉上半闋這兩句與下半闋的名句「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是正反相成的。舉目見青山,可喜。回首不見古人,可恨。足見青山長在,而人事多變。辛棄疾之狂態古人見不到,卻幸有青山見證,更幸青山所見,不是狂態而是嫵媚,足見青山青睞,才真是詩人的知音。〈賀新郎〉要這樣讀,才有味道。
  
  
  3
  
  樂山樂水而山水亦有回應,這種天人默契之境,宋代以來大盛,尤以蘇軾最為生動、最富諧趣。他的名句「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有隱喻也有明喻,但都止於比喻,山水仍然是客,並未反身應主。倒是〈法惠寺橫翠閣〉之句:「朝見吳山橫,暮見吳山縱:吳山故多態,轉折為君容。」吳山不再安於客體之描述,更反過來變為主動,反作用於人身了。另一首〈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之句:「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也把自然寫成與人親狎的玩伴,說人臥船上,本是船在起伏,相對地,卻像是山在俯仰;船在風中,本來是船在飄盪,相對地,卻像是月在徘徊。這種相對互應的動感,蘇軾妙筆寫來,卻像是大自然以逗人為樂。
  
  蘇軾最擅七古,〈越州張中舍壽樂堂〉開頭八句妙喻相接:「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時不肯入官府。高人自與山有素,不待招邀滿庭戶。臥龍蟠屈半東州,萬室鱗鱗枕其股:背之不見與無同,狐裘反衣無乃魯。」其中第二、第四兩句,青山不但擬人化了,而且反客為主,倒過來對人有迎有拒,到人事裡來插一腳。第五句是自然介入人文,第六句則是人文倚靠自然,互應相當密切。
  
  蘇軾詩中的諧趣,多在日常生活之中,悟出人與萬物的微妙關係,透出一份靜觀自得之樂。下面的摘句足見他如何善友萬物,不擇細小:「山人睡覺無人見,只有飛蚊繞鬢鳴」;「夜深風露滿中庭,惟有孤螢自開闔」;「豈惟見慣沙鷗熟,已覺來多釣石溫」;「橋下龜魚晚無數,識君拄杖過橋聲。」(上)
  
  【2003/11/24 聯合報】
  
  
   舉杯向天笑 (下)
  【余光中】
  
  論中國詩之自作多情
  
  王安石的名聯「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也是把山水無意的現象寫成人情有心的回應。西方把這種手法叫做「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其實可譯為「去習求新」。其實西方有一個更早的術語:「人情化」(anthro-pomorphism ),可以用來解釋宋詩這種「移情萬物」的親切詩藝。
  
  在宋詩中,楊萬里也是善於移情萬物的大家。他一生成詩四千二百首,像下面這些妙句幾乎俯拾皆是:「水吞隄柳膝,麥到野童肩」;「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酴醾蝴蝶渾無辨,飛去方知不是花」;「城裡萬家都睡著,孤鴻叫我起來聽(畫角)」;「卻是竹君殊解事,炎風篩過作清風」;「風亦恐吾愁路遠,殷勤隔雨送鐘聲」;「好山萬皺無人見,都被斜陽拈出來」;「老夫渴急月更急,酒入杯中月先入」;「閉轎那知山色濃,山花影落水田中;水中細數千紅紫,點對山花一一同。」
  
  敏感又博感的詩人,莫不多情,更且「自作多情」。正因「自作多情」,才會「誤會」、「幻覺」萬物皆有情,不但領詩人的情,更且以情報情,有所回應。一般詩人能賦萬物以人性,已屬不易,但真正「自作多情」的詩人,才能更進一步,使萬物受而知報,領而知還。李白的「舉杯向天笑,天迴日西照」之所以偉大,正因詩人將自身提高到「與自然莫逆,作造物知己」的博愛與自信。這原是聖人的境界,但只有詩人入而能出,說得出來。
  
  康德曾謂:「有二事焉,常在此心,敬而畏之,與日更新:上則為星辰,內則為德性。」此語清醒而莊嚴,洵為哲人氣象。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李白這兩句更生動,更自然,更有趣。
  
  西方詩中不是沒有李白、蘇軾、楊萬里這種天人相應、萬有交情的境界,但是能做到白朗寧在〈海外鄉思〉中這三句妙想的,卻屬難能:
  
  那是聰明的畫眉;每首歌他
  
  都唱兩遍,
  
  怕你會以為他再也趕不上
  
  第一遍妙而無心的歡狂!
  
  雪萊的〈西風頌〉借用但丁的連鎖詩體,層層逼近,氣勢壯闊,叫來了西風的巨靈,也叫醒了自我的靈魂,但通篇只見詩人向風靈呼喊請願,誠然動人,卻不見風靈有何回應。相比之下,李白呼天而天回應,卻自信得多。比起基督徒詩人的原罪意識與一切榮耀皆歸於主的自然觀來,中國古典詩人「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自若,與「萬物皆親、眾生如友」的自喜,實在是中華詩藝的可貴美德,值得一切現代詩人深加體會而長保勿失。
  
  曾賦詩人以如許靈感、如此恩情的大塊自然、多采眾生,正面臨愈演愈烈的文明浩劫。人類不知自愛之餘,更禍延自然,連累眾生,勢將淪為雙重的「罪人」。佛洛依德曾說:「文明的主要任務,其存在的真正理由,端在保護人類,抵抗自然。」面臨科技進步引來的大劫,這句話只怕是說不通了。為了對自然感恩惜福,詩人的筆該為環保而揮了吧?否則不幸,只怕有一天詩人下筆,要悲歎「我見青山多憔悴,料青山見我應加倍」了。(下)
  
  【2003/11/25 聯合報】
Posted: 2004-04-13 20:32 | [楼 主]
cngh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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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 这叫不懂诗。
如果诗中无情,能叫诗吗?
如果不自作多情,那么诗里面还有情吗?
如果诗人感情不丰富,他能多情得了吗?
如果感情不丰富,他能写出诗吗?
Posted: 2004-04-20 14:32 | 1 楼
bbsr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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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没看懂余光中这篇诗论 慎下评语~

本文是谈中国诗的一种文艺创作手法。美学和心理学中术语称“移情”。朱光潜《文艺心理学》有专文论“移情作用”,所言甚详。移情在创作手法上近似拟人,但拟人是单纯的赋予外物以心理感情,与诗人自身的心情无涉;而移情将诗人此时自身的心态一厢情愿的强加到周围的外物之上,创造出外物与诗人心同此感、遥相呼应的效果,是以余光中谑称“自作多情”。除文中所引例证,还可举出如欧阳修词《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王禹偁诗《村行》“数峰无语立斜阳”、李商隐诗《楚宫》“暮雨自归山悄悄”、李白诗《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山无言、花不语,是理所当然的事,诗人自心或伤春、或寂寥、或闲适,觉得山和花的静默是对自身的呼应,就成了移情。

因此这与泛泛而言诗人的感情是否丰富,是两个不相干的问题。
Posted: 2004-04-20 22:21 | 2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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