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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廉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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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廉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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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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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廉的村庄~~
作者:舒飞廉
飞廉的村庄
第一段,腊日
晴朗的腊日是美好的。清早出门,田野里有霜,像细细的面粉一样,撒在翠绿的冬小麦上。红日挂在东边的堤树上。大路已被严寒冻住,棉鞋踏在上面,吱吱作响。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三九四九,冻掉屁股。乡下人讲道。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媳妇们来洗衣服和青菜,都得将冰层敲开,老头子们来饮牛也是。那些女人们蹲在水边,手与脸都被严寒的空气咬得通红。
小孩们放了早学,回到家里,与兄弟姐妹们挤在门廊下面。一边晒着薄薄的太阳,一边烤火。火盆里烤着的蚕豆粒,慢慢地变得焦黄,忽然就裂开来,扑地吐着热气。门前是沐浴在阳光中的树,槭树与槐树都已仅剩铁丝一般的枯枝。楝树好一些吧,一簇一簇的楝果子还挂在枝上,正好引来几只阳雀与麻雀停在上面扑扑地啄食。这些阳雀与麻雀都还很小呢,它们的小嘴是黄黄的。它们才刚刚会飞,它们不过是借着楝果在磨着小嘴罢了。老阳雀与麻雀是懒得做这样的事情的,它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枝头上,心中打着晒在门廊上的腊肉的主意。
第二段。龙灯。
我们舒家湾,过年时会玩龙灯。由正月初九开始,一直到元宵节后的正月十六,整整一周,村里都要像过节一样。当然,如果决定要玩龙灯,年关前也不能闲着,扎灯啊,教小伙子们掌灯啊,还要慢慢地去学会锣鼓家什,所以往往是腊月里严寒的冬夜,村子里还是通明灯火,锣鼓暄天,邻村的人已睡了一觉,起来起夜,看见满天冷冷的星斗,即会喃喃说道:“舒家湾今年又要玩龙灯呢。”
我常常想,村子里的人为什么会对龙灯有兴趣。现在我也许是慢慢地明白了。大地回春,阳气复生。龙灯实则是热烈的仪式。小伙子们由上一代的人手里接过掌灯的柳木棍子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他们成年的仪礼,他们将会在四里八乡的姑娘面前奔跑,小姑娘们也会将爱慕的眼神抛向他们吧。我心里最遗憾的事情,一即是从未与舒家湾的小伙子们一起舞过龙灯,一是从来未与他们一道去娶过亲,后面一点,我以后会讲到。
正月初九,龙灯出发,往黑龙潭去朝庙。虽则那庙早已片瓦无存,不过是一片空地,但神灵也许还在那里的半空中吧,只有朝过了庙,龙灯才会有灵性。
朝庙一毕,即回村,一家一家地祭拜,家里摆出香案来。一串一串地放着鞭炮,将腊梅牌的香烟散给举着龙灯的小伙子们抽,他们的两个耳朵都夹满了香烟。舒家湾是一个很大的村子,有南湾与北湾,中间隔着一个水塘,总得到正月十五里面,才能一家家祭拜以毕。
然后正月十五即在打稻场上做场,这是小伙子们表现的好时候了,邻村的人会将打稻场围得水泄不通,晚上散场大家回去吃元宵时,地上都会积上厚厚的一层鞭炮炸出的纸屑。
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乡里人认为,龙灯扎在龙头下的胡须,剪下来煎水喝下去,是治妇人不育的好办法。所以年年玩龙灯的时候,前面掌龙头的师傅都得注意一边打龙须的主意的,怀里藏着剪刀的女子。虽则如此,我们村的龙灯的龙须还是常被人剪走。如果一段龙须即可解除那农妇的痛苦,为她的生活带来好的运气,我想无论是谁在前面掌龙头,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吧。
元宵节后,龙灯一毕,将会被收起来关进仓库里。舒家湾的规矩是,一旦起念要玩龙灯,即是连续三年春节都要玩灯。三年一毕,即将扎好的龙灯焚毁,不知这一规矩有什么凭借,反正从我们祖上到现在都是这么做的。
我现在每年正月初四即离开舒家湾,由乡下来武汉上班。已经没有办法看到我的堂兄堂弟与一些远房的子侄们玩龙灯。那些天里,我仿佛可以听见由乡下传来的锣鼓声,我想,但愿有很好的天气吧,一大早,太阳就可以升起来。不要下雨,如果街巷里泥泞一片,小伙子们个个如同泥猴儿一般,那些小姑娘们看见了心里会生疼的吧,最好是雪后天晴吧,冰天雪地里,簇新的龙灯,着黄衣的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穿着新衣的乡下人,鞭炮一串一串地跌在地上。他们的快乐,是我们这些富贵的城里人,没有办法知道的。
第三段。麻雀。
狗,麻雀,人,老鼠,鸡,鸭,猪,牛,在飞廉的村庄里是常见的。靠着树叶上的虫子,田野与打稻场上的粮食,麻雀与前面那些家禽与人,一样生活了许多年,许多代。我有时觉得麻雀也要算是一种家禽。它虽然托庇于我们的屋檐、指望着我们的粮仓,它们却是自由的。所以它们比狗与鸡鸭不同,它们更像是我们的朋友。
说到鱼,我就会想起鲫鱼,说起水果,即会想到苹果。说到蔬菜,即会想到由地里拔起来的白菜。说起鸟,想到的就是麻雀,我觉得它们的中庸而平和的样子,正如那些长相均衡的人一样,按朱光潜的说法,正是美的化身。
但这是一种中庸的容易让人忽略的美啊。我现在常常想到它们绿豆一样精亮的眼,收紧的褐色的羽毛,在冬天的疏旷的树枝上跳动的样子。它们握在手中的时候,暖暖的体温,坚韧的挣扎。
麻雀是容易捉到的。它们朴素,盲从,轻信,对世界又少警惕。扫出一块地来,洒一点麦子,上面支一只簸箕,一会儿即可网罗到好几只麻雀,最简便的办法是在夜里,拿着手电筒,到树林中间,即可将还在睡梦中的麻雀捡到口袋里去。
我读初中的时候,学校里面的几个青年老师即是捕麻雀的高手,常常半夜中到我们村边的杉树林里用手电筒捉麻雀,我曾听他们夸耀说,一晚上可捕大半口袋麻雀,正好第二天交学校食堂的师傅打牙祭。
不过麻雀却好像从来没有因为这样的罗网数目减少过。它们不停地下蛋,在窝里养出嘴巴淡黄的小麻雀出来,天灾也罢,人祸也罢,与我们一样,对这飞廉的村庄有深深的依恋。即便是我们由这个村庄消失,一个一个地卷入到城市的怀抱里,它们也会留下来吧,对着地平线上的城镇冷冷地一瞥,低下头接着啄食大地为它们生产出来的种籽与虫子吧。
第四段。打女婿。
秋收冬藏。一入冬天,即有长长的农闲。乡下人袖着手晒晒太阳,打打麻将,看一看电视,然后为年关备下年货,那冬月腊月就不紧不慢地过来了。一些人家,当然也会趁着这农闲做一点大事。乡村的大事,无非是婚丧嫁娶。丧事冬天也是常见的,冬天里,老人如同树上的叶片,一碰就落啦。但丧事却是没有办法来预料的吧。这婚丧嫁娶四个字,倒是有三个与结婚大有关系。想一想,结婚岂非是人生的数的几件大事。人由父母的婚姻中诞生下来,长大而成年,得到自己的婚姻,然后生产子女,完成传宗接代之使命,即如树上的黄叶,等着生命中的严冬,等着那一阵一定会将你吹落的风。
所以结婚也是郑重得不得了的事情,数不清的规矩与仪礼,不仅是想让新婚之夜做新郎的小伙子更加激动与笨拙吧,它的确是要向着村庄里的人,宣告这一对新人的新的生活的开始。
这两个人在集上或者是学校里结识了,然后有了媒人的说和,有了订亲,节礼,上门,定日子,这一番事情后,婚礼即会在隆冬的一个吉日中来临。婚礼会有两天的时间。啊,上帝保佑,让这两天天气晴朗,阳光普照,风雪停息,让新娘子在朝阳中走出她生长了二十余年的家吧。
两天的吉日,第一天叫做打折返。我们这儿的人是这么叫来着,我想应该是这三个字吧。新郎要带着村里的小伙子,到新娘家里去,吃酒席,吃完酒席,即抬回来新娘子准备的嫁妆。新郎领着他的伴郎,我们叫做“陪亲”,坐在新娘家堂屋的家宴中的第一席上面,新娘家即宴请全村的乡亲与亲戚朋友。这一顿酒席,对做新郎的男人来讲,也许是终生难忘的一次酒席吧。因为按飞廉的村庄的规矩,新郎与他的陪亲,是一定逃不过一番痛打的。
第五段。过年的赏心乐事
过年的赏心乐事有:炸得胖胖的年糕。口袋里的零食。表弟表妹们的新衣。平时很少到家里来的客人。村子里鞭炮的味道。年纪大的人在巷子里见到就忙弯腰拱手,蛮讲礼的样子。狗吃多了肉骨头,变得懒洋洋地蹲在门口,一声不吭,只发愁如何消化。大年初一雪后天晴,这样的天气也是有的,田野上堆满了雪,路上却走着一队队拜年的人,也很有意思。送财神的乞丐来,母亲即便不情愿,也要到米缸里盛米出来,脸上还要有笑容,真是难得啊。
第六段。过年的零食。
过年的零食都是年前母亲在灶台前面做好的,装在家里的大瓶小瓮里,在新年里招待客人,讨好我们的嘴巴。有麻花。有撒满芝麻的荷叶子。炒熟的花生。油炸的铜钱大小的年糕。糖果,说的倒不是商店里红红绿绿的糖,而是将煮熟晾干的糯米炒出来,用糖稀裹在一起的团子。炒蚕豆。蚕豆在入锅之前要用水浸一夜,蚕豆才会裂开嘴。
除开这些,还要上街买一点儿糖与瓜子,就这些了。
第七段。种豆南山下。
我最喜欢的诗中,有陶渊明的这一首种豆南山下,收入陶彭泽集归园田居的第三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每次读到,我都觉得非常的亲切。好像觉得他写的就是我们村子里的事情,写的我们村上那些精神矍铄的乡亲。
我记得有一次回乡下去,看到村里年纪最大的那一位老太太,我远房的一个伯母,已经八十多岁了,还在收地里的黄豆。她将豆梗铺在地下,用连枷将豆粒拍出来。然后坐在灰土中,一脸的汗,用筛子将黄灿灿的大豆将豆子一颗一颗挑选出来,放进筐子里面。
一颗一颗饱满的豆子,也许正是陶渊明的诗里种下的豆子的子孙中的一粒吧。如此的质朴与圣洁。我在我的书房里读书的时候,常想起筛豆子的老伯母,她年轻的时候,救过我的命。她几年前,已经去世了。我想我不停地糟踏着这些汉字,远没有种豆子的老伯母的生活更加实在而有意义。
第八段。大年初一。
三十夜里,小伙子们忙着赌钱,当家的男人与女人要守到子夜里迎年,小孩们正在年关的兴头上,一年终了,倒是最晚睡下的一日。所以初一的早上,能早早地起床来,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吧。但迟早会被鞭炮炒醒,堂屋里已经涌进来拜年的人,拉开帐子,看到外面红日满床,看到彻夜未熄的灯光已变得黯淡,也该起身来迎接新的一年吧。
这一天要去好多人家拜年啊。村里,由堂叔堂伯,一直由村头到村的最后,每一家的堂屋里,去作揖。见了人就讲恭喜恭喜。直到太阳当空,才能回转到家里,接着昨夜的牌局,打纸牌。我还要领着弟弟妹妹到邻村去给两位姨婆拜年。她们分别是我父母的姨妈,而且,她们还是父亲母亲当年成亲时的媒人。下午的时候回来,还可以看见做泥瓦匠的父亲收下的二个徒弟来拜年,坐在客屋里喝酒,一个姓洪,一个姓朱,脸上都喝得红红的。不知从哪一年起,他们就不来啦。
第九段。大年初二。
在我的印象中,大年初二的天气好像总是不好。下雪,狂风,是常有的吧。可是无论刮风也好,下雪也好,一大早就会被母亲叫起床来,到我舅舅家去拜年。我们兄妹四个人,拿着酒与麻糖,走三四里地,沿一段高高的河堤,走四五里地,过京广线的铁路,走上二三个小时,才可到舅舅家里。那时候外婆还在,一直在盼着,看到我们,当然会非常的开心,舅舅领着年纪小一些的表弟与表妹,去了一个姓刘的村子,我舅舅的舅舅家里去,他这一天都不会回来,他在刘家有许多表兄弟陪着他喝酒打牌。一般都要等到深夜里才回来。
吃舅妈做的中饭,看舅舅自己写的春联,吃外婆掏出来的零食。和我们一起到舅舅家来的还有姓朱的弟兄三人,他们却是舅舅的堂外甥。
我们四个人依例要被留在舅舅家,等明天父亲来拜年一起回去。深夜里舅舅领着小表弟小表妹们回家,一起吃宵夜,然后在堂屋的灯下打麻将,我就是在那里学会打麻将的。夜里与表弟们好几个人,便挤在一张床上。
后来我们几个人慢慢地长大了,我们不再留在舅舅家里过夜里。后来我外婆也去世了。后来姐姐妹妹先后出嫁,她们也不会在初二来舅舅家里。只有我与我弟弟,初二由家里出发。我结了婚以后,有时候会住在城里,我由城里坐公共汽车,弟弟则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有一年,下很大的雪,弟弟一个人由雪地里走来,一身的泥水,好像就是这一年,外婆去世,再不会坐在门口将她的几个外孙等候了。
那朱家的三弟兄,都比我们要大,最小的一个家伙,也是与姐姐同年生的,好象从前还有人想为他们说亲。大年初二我们都是一起喝酒吃中饭的。他们先后结了婚,生下了小孩,所以每过一年,他们的人数都会增加,结了婚的新媳妇啊,新生下的小孩啊,有几年,一桌酒席都坐不下来。后来,他们也慢慢地不大来了,因为他们的亲舅舅,我们的堂舅,也去世了。他们初二,也就不用出门拜年。
所以只有我弟弟与我,这一辈子,如果舅舅与舅妈在世的话,大年初二,还是要去给他们拜年的吧。可是我弟弟已经找到了一份远在广西的工作,从明年起,他未必就能与我同路了呢。
第十段。桃枝。
小时候,正月初三的下午,会与全家人一起,由外婆家回来。我们步行着,沿着河堤,过小河上的石桥。即可看到我们的村子,在新年的气味里,好像有一点陌生的样子。初三的下午心情总是怅怅的,一个新年又要过去,虽然还有以后的元宵,还有好长时间的假期,但毕竟,新年要过去了。常常想到这里就不能释怀。后来,与自己喜欢的女子分手,心里面涌起来的,正是这样的感觉。
往我们村的大路边有一片桃林,由旁边过去的时候,看得见上面鼓起的嫩红色的花骨朵。妹妹常会偷偷去折下一枝,带回家,就插在门前的泥地里,希望能看着它开花。我不记得妹妹有没有插活过。不过这是我们每年都要做的一件事吧。
第十一段。村周围的树林。
我发愿来写飞廉的村庄,已有好几年了,今年有特别的机缘,也许每天都可写一小段,来将这个村庄,通过我微不足道的文字,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个一个人地建立起来吧。这一段来写村中的树。
村庄在树林之中,我们实则是在林间生活。从前这样来描述飞廉的村庄,是一点也不过份的。村子的东面是一个新月形的池塘,南北也各有小塘,不过是小一些,形状如同葫芦。只有朝西不是水面,下了台阶,即是平整如镜的稻场。再向前,就是村里的旱地与水田。再向前,就是隐隐的河堤与别人的村子,就是平原上的晚霞与落日。
围绕着南北东边的三个池塘的,是连成一片的林子。里面大致栽下的是针叶松,树已有碗口粗细吧,一年四季皆绿,只是树叶如同钢针,是千万不能碰的。这一片树林真是像迷宫一样,小时候,多少光阴是在这里面掷去的。林中鸟雀成群,晨兴暮歇,歌咏不绝。记得还在林间看到过刺猬与猫头鹰。针叶松高大而挺拔,树下的枯枝,用小锄勾住轻轻一扯,即发出咔嗒的清脆的响声。有一段时间,家里没有柴烧,我与姐姐常去打柴禾,冬天的早上,手脸冻得通红,缩手缩脚的,不过一会儿就可拢到一小筐抬回家。
每一家的房前屋后也有树。
第十二段,村中的树续。
村中的树有楝树,杨树,榆树,椿树,泡桐,柳树。后来又有人家到集上买回来冬青与水杉栽,没几年,也亭亭如盖,但看起来总觉得很别扭。楝树在其它的地方少见,在村上却几乎每家都有。四月里光秃秃的枝桠上开出细细的紫花,全村都会有苦涩的香气。花落后结出楝果,像手掌一样的一串串绿莹莹的小果子,正好做小孩子们掷人的武器,可惜苦涩难当,不能食用。杨树也许就是书上讲的槭树,长得又高又大,也少生虫子,夏天里一团浓荫,正好盖在房顶上。榆树飘榆钱的时候是很好玩的,如果村里飞满榆钱与柳絮的时候,一定会是春深的四月。金龟子也特别喜欢榆树,它们常在树干上凿出伤口来,好几只聚在一起,像吃酒席一样喝着由伤口渗出的树汁。椿树是不讨人喜欢的,我们好像不知道椿芽以后可在城里做成一道美味,它一身怪怪的臭气实在是令人难以亲近。而且许多又大又肥的毛毛虫好像特别喜欢它的枝叶,常常趴在它厚厚的叶片上,一不小心,就滑下来,掉到你身上,让人又疼又痒。泡桐的花与叶子都很有意思。它的枝干也是很有用的,村上熬麦芽糖的作坊里面,一定要取泡桐的树干来做转送糖汁的管道。泡桐的干是中空的,用铁条一捅,就是现成的木管,当然,村上人讲一个人没有用,也会用泡桐来形容之,其意几近于饭桶之类。柳树也是常见的,不过种柳树,可不是为了分别做诗,为了看它垂下丝绦的样子。柳树的枝干是用来做椅子的,所以过几年,柳树的枝条就要被砍一回,男人们劳作一天,家里又会多几把白簇簇的新椅子。
第十三段。我家门前的树。
我家门前。有四棵楝树,一棵柳树,两棵椿树。一棵榆树。都是七十年代,做新房子时,一起栽下的。它们几乎是与我们几个兄妹一起成长起来。我现在闭上眼睛,就可以想到它们的姿态。除了那两棵多毛毛虫的椿树,其他的树我们都爬过无数次。我最喜欢的是靠近巷子的那一棵楝树,它的树干在一米来高的地方分叉,像一把伞一样撑开来。这个树叉从前要花很多工夫才爬得上去,正好分开腿骑坐在上面,所以是我们每天抢着去的一个好地方,是我们的王座。金龟子在夏天也会光临我们家的榆树,它们开宴会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提防我们的手吧,一旦被我们抓住,它们一定会渡过不堪回首的一天。
现在这些树已大多被砍掉了。那几棵楝树,因为长得太大,常垂到邻居家的屋顶上,没能逃过父亲的锯子。当然,父亲也想用树干,来为姐姐与妹妹做几条条凳做嫁妆。那一棵榆树,在一个风雨之夜,倒了下来,我的房间就是在榆树的下面,那一夜我在床上被惊醒过来,榆树是侧着身子倒下的,如果它正着身子,就会将我们的屋瓦打碎,将我压在床上。我们都觉得这一棵榆树是很有人情味的榆树,不枉我们替它捉了那么我吸它树汁的讨厌的金龟子。
只有那两棵椿树还活着。父亲想不出可以派上什么用场,所以得以由他的锯子下面逃生。它们与我一样,现在也快有三十岁了吧。
第十四段。树的初芽。
幼小的事物是可爱的。小猫,小狗,小鸡,小鸭子,还有小孩儿。就是猪,小时候也不像长大后那么肥胖、脏乱、懒惰。早晨的太阳也是好的,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春秋的丽日就更不用讲了。我要说的是植物的初芽。陶渊明诗中讲:春雷发东隅,草木纵横舒。朱自清写道:春来了,草欣欣然张开了眼睛。一个植物由沉睡中醒来,或者是由种籽发生,一样能唤醒人的柔情,令我心里微微发疼。
村子里最多的就是楝树了,楝树的小果子又苦又涩,一定用处也没有,入冬以后,叶子落了,就一簇簇顶在树枝上,有时小阳雀飞过来,扑扑地啄几下,磨一下它们的嫩喙,得到楝果不能吃的常识,也就飞走了。所以一夏结下的楝果,倒是能够一颗不浪费地,全部被老北风刮到地下面,等着春雷唤醒。
我对楝树芽是再熟悉不过了。一场春雨后,门前就会生出一片来。先顶出地面的是它们淡红的脖梗,过几天,才会将两张叶片合起的头露出来,顶上还有果壳,像一顶破帽子一样戴着。总得有十来天,才会有更多的叶片张开来,小楝树直直地站着,与它头上的已经开出紫花的老楝树依稀有一点相像。
好像轻轻地吹一口气,就能将它们淡红的茎吹断。新生的楝苗是多么的柔弱。那些冒失而又喜欢大惊小怪的鸡,一群一群地由地上走过去,踢踏不难免的,何况它们还忍不住尖钩一下的嘴。所以春上,一村的楝苗,能够成长起来,结出楝果的,事实上是非常少的。
我还认得蓖麻的芽,胖乎乎的,像年画上的胖小孩一样。棉籽长出的芽也很有意思,但是我不喜欢它们娇生惯养的样子。
第十五段。菜园中的菜。
菜园中的菜有:正月的地米菜。过了正月,地米菜就会抽苔,开出小花,所以挑地米菜是腊月与正月最好。年关里厌足了肉食,用清油炒一碟地米菜,一下饭桌就会被筷子夹得精光,所以姐姐与妹妹有时候也不管在过年,身上还有新衣,就提着篮子到田野中挑地米菜。地米菜长在田埂的野草中,长在麦田里,要一棵一棵去发现,所以我们说是挑地米菜。
二月的菜苔。白菜到了二月间,就会抽出粗肥的苔。啪的一声折下来,去掉皮,折成小段用腊肉炒出来。
三月的蒜白。过清明节的时候,母亲会将家里剩下的一点腊肉来炒蒜苔的下面的白杆。这时候蒜苔其实已经要出苔了。
四月里吃藕带,就是莲藕由泥水里长出来的荷叶的新芽。用醋、剁椒与白糖炒。不过想着每一根藕带都会长出新荷叶,说不定还会开成荷花,吃藕带时心中总是老大不忍。
五月。鸡毛菜。就是红萝卜的小芽。用开水烫过了再炒,有一点苦,涩口,不过我喜欢就是。
六月。苋菜。苋菜红红的汁会将米饭染得红红的。一年中第一次吃到苋菜,总是格外高兴,不过再吃就很平常了。
七月。西红柿。西红柿的微微出现红意的时候,早上到园里摘下来,擦掉上面的露水,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吃,又甜又涩又酸,清凉爽口。
八月。八月园中的菜都成长起来了。长长的豆角。皱头皱脑的丝瓜。碧绿的苦瓜。胖胖的瓠子。红红的萝卜。菜园里应接不暇,母亲常常不知摘什么菜回家做晚饭。这个月里,就提苦瓜吧。家里人都认为苦瓜苦,特别是母亲,最爱找人打听怎么去掉苦瓜的法子。她想过的办法有用开水煎水。用盐水淘洗等。其实将锅洗净,油烧开,倒入苦瓜丝。盛上来,就已经是美味了。
第十六段。好吃的东西续。
九月也是菜园兴旺的好时候。不过这时候,池塘里会有菱角。菱角生着吃,得吃那种一下子就可将角掰断的嫩鞭角。那种像牛角一样坚硬的老菱角,煮熟后用刀剁开好吃。不过我但是喜欢将生菱角去皮切片炒菜,觉得特别有滋味。
十月里已经是秋风阵阵。园中的蔬菜也许只有大白菜、包菜与胡萝卜了,长过丝瓜、瓠子、豆角的绿藤也会枯萎,不再有生气勃勃的样子。我记得有一种白茄子,茄子已经快摘光了,矮矮的茄树最后竟长得像棉花树一样,不过在扯取来之前,摘下的最后几只茄子,也许是在秋风里吹过了时日,做成菜,总觉得特别好吃,我们叫炒秋茄子。
冬月与腊月的菜园是空旷的。整天端上桌子的会是大白菜与胡萝卜。还有小白菜。小白菜有许多种类,像母亲讲的高脚白,上海青之类。我最喜欢吃的一种小白菜母亲却不知道名字,深绿,叶子很细,一层一层地排着叶子,长在地里,就像一朵花一样。好在年关已经近了。池塘里要起鱼,家里也要杀年猪,无论如何,一年上头难见到荤腥,一下子大鱼大肉摆上桌子,再怎么好吃的蔬菜这时候也比不上啦。
第十七段。好吃的东西续续。
收完小麦后,新出的面粉,发出馒头。自元宵节吃过后,好几个月都没有吃过馒头了,所以觉得特别好吃。一口就可咬掉一小半。
母亲做的菜,老实讲,并不好,不过她的面食做得不错。特别是她烤的薄饼,用细火在铁锅里慢慢烤出来,又脆又薄,在村里也是小有名气的。
我自己做的刀削面也不错。夏天的中午家里常常吃刀削面,有一天我异想天开,在面团里加了一点芝麻、蒜泥、韭菜的碎叶,揉匀后薄薄地削入沸水中,捞上来一尝,果然不错。以后家里都依此法做刀削面。
爷爷晒的面酱。很小的时候,爷爷每年冬天会自已晒一点面酱。冬天并不是晴朗的天气,所以一小瓮面酱,常常要淘好多神。面酱甜甜的,有一点发酸,味道是很好的。
说起来,家里自己做的咸菜还有:酱豆,臭豆腐,咸鱼,腊肉,腌白菜,腌萝卜。不过我们家做出来的味道,总觉不如别人家的好,母亲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外婆的这一套本领是很好的。
母亲剁的辣椒。她的经验是要剁的辣椒不能水洗,吹吹风,用毛巾擦净即可,水汽太大,剁椒存放的时间就有限了。
炒熟的大麦的面粉。村里种大麦,是为冬天开糖坊长麦芽。不过将大麦粉炒熟,也是很好吃的。收大麦那会儿,村里每一个小孩子都会拿着一只搪瓷杯,杯里即是大麦粉,吃得嘴巴焦黄。
第十八段。村中的花。
村中有栀子花、金银花、美人蕉、牵牛花。村中的树木,桃树,梨树,泡桐村,楝树,也是开花的。楝树的紫花让人想起村里的男人们,微寒,苦涩,坚韧。栀子花则让人想到女子。四五月份,花季来到,也多是被女孩儿们摘下来戴在头上。金银花几乎是与夏天一道来到的,它的清幽的香气就夹杂在夏夜的暖湿的气息中。金银花插在水瓶里,还可接着将未开的花苞打开,活一周左右。美人蕉从前村里是没有的,记不清是谁移回了第一株美人蕉,现在是家家门前皆有了,美人蕉的花期很长,一直要入深秋,它们的花期才会止息。 牵牛花的花瓣是甜的,蚂蚁爱吃。桃花晴天好看,梨花雨天好看,真的是像小丫头们在那里哭泣。泡桐花也有意思,一场大风后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那几天一村都会是它古怪的浓烈的香气。
其实我们将花都种在田野上。三月油菜花开,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五月棉花上了棉花树,像酒杯一样的样子,也很好看。还有向日葵,一片向日葵,一起开花的时候,很壮观的样子。还有荷花,七月份一塘的荷花开了。不过荷花总让人觉得有点像城里的丫头,挺清高的样子,是在乡间屈就。还有紫云英,它好像是专门开出来与油菜花比赛的。还有水稻的花,没有什么样子,可是水稻扬花的时候,有非常好闻的香气,特别是雷雨之后,在阵阵蛙鸣中闻到。
在蔬菜开的花当中,我觉得南瓜花最好看,精致地吐出花蕊,不过想到它会变成一只大大的南瓜,你如何能忍心将它摘下来。丝瓜的花也好,上面常常会停许多小灰蝶,一伸手即可抓到。萝卜的花也好。白白的一簇簇开到一起,而且每年只有几只萝卜会留着让它们开花,结成种籽,所以也非常稀罕吧。
还有一些野花。蒲公英,每一条田埂上都会有。野蔷薇,这种花上面总是堆满了蜜蜂,也有很多刺。麦子抽齐的时候,麦垅里常见到一种紫色的小花,细细的球状的花朵,很芊弱的样子。
第十九段。那些死去的人。
我第一次记住村上死去的人,是一位远房的姥姥。记不清她的样子了。我常在她的卧房里玩耍,她很喜欢我。她卧房里有一张黑色的炕桌,桌子下面摆满了老南瓜。我欢天喜地地跟着送葬的人跑到蔡家河的坟地里,又欢天喜地地跑回来,吃姥姥的泡饭,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肖雷的母亲。她死后躺在地上,我挤进门坎里看到了她的脸。惨若淡金。那之后好几个月,我心里非常害怕,夜里不敢出门。
肖雷的姥姥。在肖雷的妈妈病死三四年后。冬天,下雪之后的早上,我们由小学里回来,即看到东边的池塘坡上站了许多人。肖雷的姥姥夜里起来,由坡上跳到结着冰的池塘里去了。那是夏天我们经常游泳的地方,我,肖雷,还有其他的伙伴。
家国的大姐。家国的父亲是一个剃头匠。母亲很早就死了。有一天回家,看到他大姐喝过农药躺在地上。送到镇上抢救,已经没有用。因为不是在家里死掉,所以只好在小学的操场上做道场。因为没有出嫁,也没有埋入蔡家河我们的祖坟,而是埋在家国家的田里,我们上学每天都要由坟边走过。
三爹爹。三爹爹长得高高大大,爱剃光头,后脑勺像一把锹一样又陡又平,人也很和气。后来得了癌症。他用一根绳子吊死在自已的卧房里。
保明。死于糖尿病。他很喜欢小孩子,村里每一个小孩都吃过他买的硬糖块。
金芳。他是小学里的老师。早上他妻子醒来时,发现他全身冰凉,已在夜里无声无息地去世。
艾清。村里的光棍。冬天的时候在家里开糖坊。有一天在人家吃酒席,酒后回到糖坊,躺在柴堆里,第二天别人去吃他时,他已经死掉了。
春明。这个老头儿常去小学里卖百货,有一个小小的货挑子。早上起来解手时,没有能站起来,死在路边的茅厕里。
改倌。改倌的脸色很重,小时候我见到他非常害怕。他老掉后得了肝癌。去世前的几个月,他满村找人打麻将,以忘掉身上的疼痛,可是没有人愿意跟他打牌,没有人愿意去赢一个注定要死的人的钱。
这是我记得的飞廉的村庄中的人的死,以后想起来我再一一作补续。
二十段。那些坟。
村庄的坟地在蔡家河。那是全村最高的一块地。新做的坟上堆满新土,簇新。坟中的人应是刚刚移到这里,成为这三尺长,九尺深的田地的主人。如果是在冬天里去世。坟上的草生不出来,但由坟前的花圈被北风吹得破碎的样子,也可估计出主人去世的日子。夏天里死去的人,一个星期后,坟上就会长满青草。
坟地上的草是牛爱吃的。小时候一边放牛便一边数坟的数字。我记得只有几十座的样子。这个数字是很小的。因为飞廉的村庄中,已死去了无数的人。很多人的坟已经被平掉,重新做成了耕地。
小时候我认为世界上是有鬼的。现在我的想法也没有变。我觉得在蔡家河的坟地里也有一个飞廉的村庄。我记得聊斋里讲过鬼市。夜深人静,往世的人即会起身,点亮他们的灯火。
所以我放牛的时候,很怕蔡家河的草地里跳出来的青蛙、蟋蟀、螳螂,它们一定也参加过鬼市,见过我们死去的亲人吧。别人一定也是这样想的。蔡家河的青蛙、蟋蟀、螳螂总是比别的地方要多。
第二十一段。农事。
清明节前后,下早稻。将稻种浸在池塘的春水里,三四天便会长出白芽,将出芽的稻种撒入秧底田地。然后赶着牛,用犁将大田破开。这时候,天气暖和,油菜开花,可以脱去棉衣与棉裤。二三周之后,秧苗长高变绿,有七八厘米高的时候,就可以插在大田里去。说是不插五一秧,也就是在五一节以前,早秧就应插完。我的印象是,青蛙开始在水塘里产籽的时候,下秧,它们开始在晚上叫唤的时候,插秧。当然,布谷鸟对这一点也很清楚。插早秧时脱下袜子,将赤足踏进水里,被泥水吞没,总是觉得非常冰凉,不过一会也就习惯了。
早稻插入田地里后。小麦已经黄头。青黄相接的时候,应将棉籽撒到麦垄中间。那么六月份割去冬小麦的时候,麦垄间的棉花秧也有半尺来长了。割小麦正好是六月响晴的天气。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已经可以穿着衬衣挥动镰刀了。这是一年中第一次用镰刀,所以父亲要将镰刀一把一把地找出来,磨上整整一天,将上面的黄锈磨下,发出闪闪的青光。割麦子的前几天,一定不要刮大风,不然麦子倒伏到地上,再收入怀中一点一点割就非常麻烦。
第二十二段。农事续
一片一片的麦子像大海。麦时快收尾的时候,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小块,提着镰刀看见,心中会觉得很痛快吧,就像头上留了长长的头发,剃头的师傅来了,飞快地剪掉,心头就得清凉爽快。
七月份改早稻,收完之后即翻田灌水,将晚稻插入水田里。整整一个月,人都在泥水里,或是在打稻场上。乡间最辛苦的也是这一个月。收早稻的时候,常常会遇到暴雨,这是最倒霉的事情。不过稻子由打谷机在稻场上打出来,等黄昏时南风吹起来,簸扬成一堆高高的稻丘堆着,一边站在旁边吃着晚饭,心里却非常的高兴。
八九月份都会捡棉花。大人带着小孩,每 一个腰上都缠着一条包袱到棉花地里去。捡棉花是轻松的事情,只是要注意不把棉花的枯叶揉到包袱里,也不要让棉花壳上像眼睫毛一样挂着丝。
十月里收晚稻与种小麦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天气凉快下来,上午八九点钟,在金色的阳光里出门去做这些事情,心情总会非常的愉快吧。
第二十三段,农事续续。
种水稻得米,种麦子磨面,种棉花成衣,并到镇上卖出钱。这三件是最重要的事吧,一件做得不好,都会令人一年沮丧。
还有一些事。五月割油菜,菜花落下来,果荚就慢慢鼓起来。割油菜的时机不看准,不然五月的太阳很快就会令果荚张嘴,将油菜籽吐入田地里。八月收黄豆。黄豆可磨出豆腐,可榨豆油,作豆饼。黄豆实则是最省事的庄稼了。陶渊明讲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其实即便有草,豆苗因自己可制肥料,也会长相良好,勤快一些,锄两次草了够了。倒是收黄豆时,要将豆梗晒干,然后用连枷一下一下将豆粒拍出来,挺麻烦的。九月收芝麻。芝麻却不必有连枷,只将它的枯茎倒提,将芝麻粒倒出来即可。芝麻杆则是小孩儿们极好的搭房子的积木。
第二十四段。农具。
经常使用的农具有:铁锹。取土,挖沟时用。父亲常常清早就将它背在背上去看水田。犁。犁把弯曲,一般是用枣木制成,前面是尖尖的犁尖,这大概是最宝贵的农具了,种麦稻之前,父亲将犁背在肩上,水牛走在前面,两个一起往田里去。木锨看起来有一点像铁锹,它是木头做的,在稻场上用来簸扬稻麦。挖锄。挖锄非常的笨重,前面的锄尖也又宽又厚,可用来挖开结实的菜地与田埂。我用挖锄挖地,几分钟手上就会磨出血泡。大锄,比挖锄要轻,不过柄很长,用来锄棉花地与菜地,人可以站着,微微地向前倾着身子。诗中讲锄禾日当午,戴月荷锄归,恐怕都是拿着这种大锄。镰刀。像细长的竹叶,柄短短的,家里的大锄与镰刀都有六七把,和草帽一样,农忙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要用的。连枷。连枷是聪明的农具,就是拿着转着玩也是有趣的,用连枷拍出黄豆,也可用来打出麦子,不过用连枷也有很高的技巧,我姐姐可使连枷飞舞不停,而我打起连枷常常一头栽倒,将虎口震得生疼。扬叉。用来抖开干草。
第二十五段。农具续续续。
冲担。冲担要用枣树与榆树等硬木头制成,两头也有牛角一样的铁尖。收稻麦的时候,男人们将冲担杀入稻麦捆中,将一头举起来,又杀上另外一捆,然后走在狭细的田埂上。精壮的男人,一次可用冲担杀入四个稻麦捆放到肩上。我想在动荡的年代,冲担是完全可以由男人们来作征战的武器的。
石碾。平时石碾孤单地躺在打稻场上。有时候年轻的汉子们会来打赌,看看谁有力气将它搬起来,村里的永山就可将石碾抱在怀里。打稻的季节,石碾可是大家轮流等候的宝贝。
水车。这是我最喜欢的农具了。用它来往沟渠里汲水。水车的叶片被木柄挽动时,搅动水发出哗哗的响声,听起来令人愉快。可惜后来抽水机买回来后,水车就很少用了。从前春上会将水车搬出来,刷上桐油。我喜欢它浑身的桐油的气味。现在水车堆在柴房的灰尘中,好几年没有上桐油了。
风车。村里也就只有一架风车。保明家原来开轧米场。风车就停在他家门口。风车不用时,就是小孩们的玩具,一个小孩拼命地摇着木手柄,另一个小孩傻乎乎地站在风口前,双手叉在腰上,一头的乱发被吹得翻飞,一边叫着:“好凉快,好惊快,再快些。”
第二十六段。桐油。
要上桐油的有:饭桌,脚盆,木桶,大大小小的板凳,家里的水车,母亲用的马桶。阳春一到,太阳出来,就得将家里的这些木器搬出来,摆在门口,刷上桐油后晒太阳。桐油能令木头不腐坏,而且堵住缝隙,这对常常渗水的脚盆与马桶是非常必要的。
阳光照在这一排木器上,让人觉得亲切而又陌生,就像穿上新衣的伙伴。它们闪着薄薄的光。要晒好几天才可晒好,所以晚上用不成脚盆,我想母亲也会觉得很麻烦吧。
中午放学回来,家门口就是浓浓的桐油的味道,热烈而奇异,不知为什么,心里就会觉得很兴奋。
第二十七段。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花朝节。草木生发新芽。牛站在稻场的草垛边吃草,看着漠漠春雨中的田野,心里一定也非常高兴吧,鲜嫩多汁的新草就要从枯草中挺身出来。河滩边的草要绿得早一些,所以二月底,村中就有老人将牛牵到河滩上去,让这些嚼了一冬枯草的家伙换一换口味。
桃花与梨花都将在本月里开放。绵绵烟雨之中,飞廉的村庄将回到春天的怀抱里。三月烂漫的春光正在孕育之中,清寒的二月,时光的消逝是缓慢的。所以春天里,四月华美,三月明丽,我倒是更喜欢二月一些吧。人的初恋,人的童年,皆有成长的苦涩,被漠视的痛楚,又有清寒中的坚韧不拔。
第二十八段。惊蛰。
二月里迟早会听到雷声。细雨变密了,劈啪着打到地上,这时候天上忽然响起霹雳。有时候就是阴沉无雨的天气,也会打雷。一年之中的第一声雷,总会令人觉得惊讶吧。所以二十四节气里,特别为这一场春雷作以纪录,以为上天赐以响声的目的,是要唤醒大地下的眠虫。
最先被惊醒的是蚯蚓吧,早晨起床,到门口的楝树下小便,就可看到夜里蚯蚓推出洞口来的粪便,这还是去年深秋里它们吞入胃肠中的泥土吧。被吵醒的还会有青蛙,还会有蝉,不过看见它们,会晚一二个星期。对,还有癞蛤蟆,走在屋檐下,去看树芽的时候,会讶然踢到正在缓慢地爬着的癞蛤蟆,原来这些家伙也醒过来,要赶三月的花会。
第二十九段。柳枝。
在树木之中,柳树是最早发芽便伸展出嫩叶来的吧。柳枝像小子们的头发一样蓬着,枝上已有朦朦的绿意。小孩子们将柳枝折下来,用手捏着淡绿色的嫩皮,即可将树皮一直捋到枝梢上去,露出细长,洁白而光滑的枝干来,那枝干的色泽,岂非是正像豆蔻华年的少女们的手腕。再取几条柳枝,还能扎成一个小圈,围在头上作帽子戴,在村巷里滚爬得一身汗浸浸的,枝条拂在额头上会觉得特别清凉吧。
还可将柳枝截成一小节一小节,然后将皮刻出不同道道的木棍儿,即可玩纸牌一样的游戏,这也是小孩们喜欢的。只可惜村中柳树少,被春风催绿的柳条有限。记得读高中时,去县城的河口大桥,看到护堤的一片一片的柳树林,心里竟是非常欢喜。
柳树易生虫子,遇到暖冬的第二年开春,柳树很快就会生满了毛虫,等柳叶由鹅黄变成深绿,步入成年后,我们看到柳树即会退避,这也是非常可惜的事情。
第三十段。飞廉的村庄在哪里?
长汉与汉江交汇的地方,从前叫江夏,现在叫武汉。长江与汉江交汇的地方,从前就是云梦泽,现在云梦泽已化成了一面一面镜子一样的小湖泊,镶在江汉平原。江汉平原往北是大洪山、大别山,往西是神农架武当山,往南是洞庭湖区,往东是皤阳湖与它浇灌的江西的平原。飞廉的村庄就在江汉平原东北的一条名叫环河的小河边,小河由大别山发源,流入汉江,又经汉江流入长江。飞廉的村庄离一个名叫肖港的小镇八华里,离云梦县城三十华里,离孝感县城三十华里,离武汉市一百里。离京广铁路四华里,离京珠高速路五华里。所以在飞廉的村庄中,晚上听得京广线上火车的汽笛,特别是从前蒸汽机车的时代。
现在可以由武汉市坐依维柯中巴车,一个半小时至孝感县城,换乘小公共汽车至肖港镇,半个小时。由镇上步行到村庄,二小时,如果租镇上的摩托车,十五分钟的车程即可让你拖着由城里带来的行李,站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大道上。
第三十一段。附近的村子。
西边有肖家坝。离飞廉的村庄只有一里地,村里的棉田一直伸展到肖家坝的村口上,它迎向棉田的东边是一条细长的池塘,夏天的时候,里面开满了荷花。蔺家台子。很小的一个村子,后来举村移走了,村里的房子平掉成为一片庄稼。何砦,这个砦字就是王维写的辋川诗里那个鹿砦的砦字。何砦入村是一座小石桥,村巷里如同迷宫。舒家湾。舒家湾由三个小村落组成,在飞廉的村庄的正西,在环河堤下,黄昏时分,太阳就是由舒家湾的村树与堤影中落下去的。
北边。程家湾。程家湾的村外扎着长长的篱笆,夏秋之交,上面会有丝瓜花与牵牛花一起开。读初中时,我心里爱慕的一个女生就是这个村上的,她脸圆圆的,喜欢穿红色的上衣。如果我还住在飞廉的村庄上的话,程家村恐怕会成为我的孩子的外婆家,他们会像我熟悉我处婆所在的汪梁岗村一样熟悉程家湾吧,我只去过这个村子一次,心里紧张至极,尚未弄明白那个女生的家在哪里。匡埠。由肖港镇往飞廉的村庄的乡间柏油公路即经过匡埠,村上的水田一直伸展到匡埠。小时候村里的男孩子们结伙四处征伐,战果不小,却不是匡埠的小子们的对手。所以匡埠放电影,我们是不敢去送上门讨打的吧。蔡家河。飞廉的村庄的祖坟即是在蔡家河村的村口。
第三十二段。附近的村子续。
东边。梅家湾。梅家湾也有三个小村子连在一起,傍在河堤下面,堤上是墨绿的松树。翻过堤即是一条清亮的小河,小河没有名字。平日我们就叫它小河。梅家湾上的河堤是我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村中常有狗子狂吠,一口气冲上河堤上来,令我肝胆几裂。梅家湾以南肖家河,在飞廉的村庄的正东方面,也傍着那一段河堤。早晨的太阳就是先挂在肖家河村的树上,再挂到我们村的树上的。肖家河的庄稼一直种到我们村东的池塘上,他们的菜地种得是极好的,夏天长出的西瓜与蕃茄,都被我们摘过,我想我们村的小孩在他们的心目中,一定是很坏的。
南边。魏家河。魏家河又叫新村。几十年前小河的堤溃过一回,即是由魏家河一段,魏家河水退后重修了房子,所以有新村这个名字。魏家河的房子修得整整齐齐,一条大路就由南向北穿过村中,一直通往小学校。晏家湾。南风吹起来时,举头遥遥看见的就是晏家湾。晏家湾北有好几棵大桑树,小时候晏家湾的同学曾请我们去爬树吃桑椹。还有就是夏天里的阵雨,好像雨脚都是从南边来的,沙沙地由棉花地里传来。村中人抢雨,收摊晒的麦谷与衣服,就会喊起来:“雨都到晏家湾了。”
第三十三。路。
往西去的大路,铺着石子与细沙。往前五六百米,即与一条柏油路相交。柏油路向北通向七八里之外的镇子,过了镇子,还可去一个军队的跳伞基地,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得见降落伞的影子,伞兵们要跳到环河的沙滩上。向南可上环河河堤,去孝感城。往西的路再向前,即是初级中学。再向前,过了何砦,就可以爬到环河堤上去,看到下面的麦田,麦田这外初春里清碧如带的环河。
往南北的路,由村子往南北,皆是田间的土埂。通向蛛丝一般的田间小道。不过这些小道都是往附近的村子去的便道吧,不骑自行车的话,由这里去魏家河、肖家坝是近的。
往东去的路,也铺着细沙。过小学,再往前,就是小河堤,小河堤由北向南,如果一道眉毛一般,有小小的弯弧。顺着小河堤往北,也可骑自行车到镇上,虽然上坡下坡频频,但皆是沙堤路,即便着刚刚下过雨,路上瞬息即会平整如镜。自行车走到潮湿而平整的路面上,车轮有一种奇妙的沙沙的声响 。顺着小河堤向南,过魏家河、向家湾、官家河,到中心闸,小河即流入环河,小河堤也与环河堤相结,即折转至孝感。
第三十四段。桥。
飞廉的村庄在云梦泽的故地,地处卑湿,多有河汊湖港。水面既广,即有桥相通,以方便行人。附近的桥有,往东上小学校的石桥。桥礅上是村中妇女浣衣、小孩钓虾的地方。再向前上小河堤,梅家村青石桥。桥由十余段青石搭在石梁上,青石之中已有车轮磨出的深槽。不过年轻人下桥,多是不愿下车的,所以常有车轮嵌入桥中,人由车座上抛出,落入河中成落水狗之事。再向南有官家河拱桥。拱桥是用水泥做成,有七八个半圆的桥孔。我外婆家在小河以东,金神庙也在小河以东,所以梅家河桥与官家河桥对我们意义重大,初夏桃花汛至,梅家河的桥依例是要淹没的,早上起来至金神庙赶集,运气好的话,还可用一根木棍探着趟水过河,运气不好,就只得绕道官家河桥。那座桥做得比梅家河桥高。所以春夏中,两座桥是否被淹倒是村中最有价值之新闻,人人都是要打听真切的。
魏家河,肖家河,何砦等村,村前皆有村桥,桥边种枣树梨树,春上花开时节,香气弥漫。不多说了。
第三十五。河堤。
前面已提到过吧。飞廉的村庄在两条河中间,西边一条河名叫环河。东边的一条河叫小河。小河离村子三里地。在中心闸注入环河中。苏轼词里有一句: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认为河水西流是奇怪的事情,其实小河就是向西流的。
太阳落山的地方,就是环河的河堤。离村子四里地。由南而北,高大,宽阔,气度不凡。下面护堤林由水杉树生长,也有二三十年了,挺拔,修长,干净。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是小河的河堤。小河堤像一枚弯月,像一弯修眉。堤上即层层长满了四季不凋的针叶松。堤上一条路也由此显得幽深而细长。林中鸟群荟萃,清晨黄昏的鸟暄,在我们村都可听到。我想我们村的树林里的许多鸟,也许就是由那里搬来的。
两道河堤像两支手臂一样,将我们这一块小小的平原持挟着。让四季的风雨吹打。任里面的生物蕃息。那环河的堤像高大而严肃的父亲吧,而那新月般的小河堤,也许更像一位温存的母亲。环河涨水的时候,汪洋一片,令村中人震憾惊恐。而小河涨水,不过是淹没梅家河的桥吧。我自已去小河堤是最多的吧,常常到新月初升才往里跑。因为肖家河的许多人死后都是埋在堤下的林间的,层层的碑林在夜间看起来,实在是让人害怕呢。
第三十六。要扔到屋瓦上去的东西。
小孩子换牙齿。大人在一边看见,一定要让他将牙齿扔到房顶上去。兽医来阉猪。猪在惨叫中做完了手术,兽医手一扬,也会将手中粉红的一团血肉投到屋瓦上去。
屋瓦就在我们的头顶上。青色的瓦。接雨水,接阳光。
第三十七段。飞廉的村庄里有没有鬼?
保明称他见过鬼。一天晚上起来撒尿,他看见他的丈人拿着篾刀举着灯坐在门口做手艺。保明是上门女婿,他的丈人生前是老篾匠,削出的竹条像巧手的女人切出的面条。
艾清也说他看见过鬼,深夜里在稻场上看谷子,看见谷堆边有一个女人要偷谷,上前一看,那女人却不见了,原来是一个女鬼啊,可惜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未看清。
村上的小孩也有看见过鬼的,常常是去世的爷爷奶奶半夜里来找他们,第二天早上就揉着眼睛跟妈妈讲。小孩看见鬼不是好事,妈妈们一听,脸就白了。
第三十八段。桐油续。
我记起来,雨伞也是要上桐油的,小时候还在用竹竿架起来的纸伞,很大,我们兄妹四个人雨天出门上学,可一起挤在这一把伞下面。阳春里面,也要将伞面涂上桐油在阳光下面曝晒。纸伞上过桐油,又经过修补后,焕然一新,过一二个月,入了夏,雨水会大起来,有了结实的伞,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第三十九段。鸡。鸭。鹅。
每一家都会养鸡。飞廉的村庄中的鸡大多是麻黄色。偶尔鸡群中有一二只全身雪白。开春的时候,总会有一二只母鸡,忽然改变了声音,一天到晚坐在鸡窝中,咯咯嘶叫不休。与它们的同伴相比,有点疯疯癫癫的样子。这是要抱小鸡的征兆吧。不过只有一只发疯的母鸡会被挑选出来。将鸡蛋堆在它的胸口上。而另外想做母亲的母鸡则会被扔到冰凉的池塘中,由刺骨的春水来惊醒它们的梦想。
二十来天,鸡蛋即会变成小鸡崽。稚嫩地叫着吃米的小鸡崽,真是令人疼爱。下雨的天气里,它们全部挤在母鸡的身下,由翅膀间钻出它们的小脑袋。不要去惹那些小鸡,这是每一条狗与小孩应有的教训,这时候的母鸡之无畏与英勇,令人惊叹。
二三个月后,小鸡即与童年作别,成为少年。毛羽各各不同,也渐可分清公母。它们也不大愿意跟在母鸡的身后了,母鸡领着一二只尚恋着它的小鸡茕茕散步,没几日也会跳上鸡窝,重起下蛋的生涯。一只小公鸡的命运是悲惨的。只有一二只公鸡会留下来,长出长长的红冠与艳丽的羽毛,像它们的父亲一样在鸡群中君王一般昂首阔步。其它的小公鸡,在它们刚刚产生往母鸡身上跳的念头的时候,阉鸡匠就会背着他们的捕鸡的小网到村里来,用他的尖利的小刀将它们的想法改变。阉过的公鸡长出非常奇怪的样子,秋天来到的时候,会显得非常肥胖,中秋节前后,它们会被母亲拎到集上发卖,剩下来的,大抵也逃不过腊月里父亲的菜刀。
四五月份的时候,村里会有鸡瘟。由北到南,村里的鸡会一排房子一排房子地死去。早上起来,即发现关在家中没有出门的鸡,一下子在笼中死去了三四只,母亲一边哭,一边用筐子装着这些由年关里过来的母鸡,将它们扔到野地里去。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
第四十段。鸡,鸭。鹅。续。
成年的鸭子,显得憨厚而木讷。它们小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小小的扁嘴,灿灿的黄线衣,瞪得溜园的小眼睛,它们走进飞廉的村庄,一定是又惊奇又振奋。鲁迅写故乡,忆童年时的好友闰土,其实,这一只一只小鸭子何尝不也是一只只,慢慢被岁月夺去灵性的小闰土。
家里也养过三四只鸭子,它们与大惊小怪的鸡挤在鸡埘里。一清早,它们就会排成一队,摇摇摆摆地出来,径往池塘中去,只要池塘不结冰,就会扑通通跳下去。它们将蛋下在鸡埘里,得由我们用小锄掏出来。不过鸭子却也常爱将鸭蛋下在池塘边的草丛里,被小孩们捡到,报喜一般地送回家。常常将蛋下在外面,而不像母鸡们总是专心地在鸡窝里下蛋,所以一般人家不大养鸭子,即便养也无非是点缀,以求冬天里能吃上自家做的一小坛油汪汪的腌鸭蛋,然后春节里面,在鸡埘上贴“鸡鸭成群”的纸条儿,以讨吉利。
所以鸭子实则是由养鸭人专门养起来的多吧。那孤单的汉子,领着千八百只鸭子,白天驱着它们逐草泽,晚上圈好鸭子,一个人睡在草棚中。和放蜂的汉子过着差不多的生活。
至于鹅,村中却是极少见的。偶尔哪一家养出一两只出来,在池塘里弄着清影,那姿态,就像湖上的王与王后。也是很有趣的。我们也求母亲养过鹅,母亲不答应,她说一头鹅一年中吃掉小半缸麦子,抵得上养一个孩子的,而且鹅蛋也不好吃。我却没有吃过鹅蛋。直到后来读书后,在宿舍里有同学带煮熟的鹅蛋来,尝过,的确是难吃啊,不过鹅本来就不是用来下蛋给我们吃的。不过从前,我们养有翅膀的飞禽,就是要拿走它们的蛋,这是由鸡鸭那里得到的教训,岂能一下子改变。
第四十一段。昆虫小记。
蝉。四月里升上树。由蝉猴子到淡绿色的新蝉到老气横秋的老蝉,它们一直要吵到八九月份才收梢。母蝉是不会叫的,翻开它们的身体,一眼就可看到出来,母蝉的腹部是平直无缝的,不像公蝉,有两块不停地抖动着的,像铠甲一样的板儿。天快落黑的时候,这些大老爷儿们叫得最起劲了,南风未起,夜凉未解,村庄中的空气如火一般,身的痱子正好在蝉叫中炸开,真是令人讨厌啊,所以我对蝉没有什么好感呢。
铁牛最爱停在柳树上。扬着它们长长的两只角,就像戏文里面的那些人,身后插着旗子,还要拖出两根翎出来,所以我总觉得铁牛很神气。它们的嘴巴也是可怕的,简直就是一只小小的钳子。
金龟子。金龟子的饭桌一定是摆在榆树上。七八只金龟子老爱挤到一起,天晴的时候,团团的背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所以用小网子举起来,捞上几只金龟子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金龟子的嘴巴扁扁的,用线牵着它们飞,听翅膀发出的嗡嗡声,也是很好玩的。
夏天六七点钟的时候,可以到华堂家屋后的那一片灌木丛中捉蜻蜓。它们在稻场上吃饱了蚊子,却站在这里的树枝上消化,它们吃得太饱,光线也暗下来,所以由后面捏住它们的尾巴,是轻而易举的事。当然,用蛛网粘也是好办法,不过总不及这样的偷袭来得有趣吧。
第四十二段。昆虫小记续。
毛毛虫。这是一个很大家族吧,有的有长长的毛,有的有奇怪的颜色。柳树上爬下的毛毛虫身材很小,椿树上下来的毛毛虫又肥又大,长长的毛,也有鲜艳的颜色,就像城里的胖女人,一看到寒毛即会竖立起来。小时候,被一只毛毛虫落到身上可是倒楣至极的事情啊,一身赤红的疙瘩,又疼又痒,只好脱光衣服,在母亲用艾蒿煮出的水里面洗澡,才有缓解。不过毛毛虫在地上蠕动的样子,文雅而自在,也是很好看的,日后变成蝴蝶,再想与它们亲近就难呐。
棉花虫与菜青虫。棉花里面会长一种特别的虫子,就像米虫一样,不过身上带一点桃红的颜色,夏天晒棉花的时候,可以摘出来喂给鸡吃。棉花虫是那种可怜的全无回手之力的可怜虫,口味也挑剔得厉害吧,爬在手上痒痒的。不过它们很干净的样子,不愧是在洁净的棉花中过着日子。菜青虫将包菜咬得千疮百孔,养得肥头肥脑,被母亲带回来喂鸡,真是天道皇皇。
瓢虫与芽虫。瓢虫有很好的名声。它是害人的芽虫的天敌。瓢虫的后背圆圆的,就像乡下来死人家做法的道士穿的袍子。所以我想它去捉拿蚜虫,一定也是如道士拿鬼一样,一脸道貌岸然的样子。棉花长到一尺来高的时候,会跟着父母到田地捉蚜虫,可是无论我怎么瞪大眼睛,也看不见蚜虫,只知道它们是淡红的小点点。后来听说一只蚂蚁都可将蚜虫抢回家里养起来,就觉得很可笑,原来瓢虫先生煞有介事,要拿的就是这么一批小鬼。
屎克郎。大路上一盘一盘的牛粪,正是屎克郎的家。这是一批勤奋的家伙,如果不是执意要与牛屎打交道,一定也是挺好玩的。不过在它们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之前,最多也不过是让人飞起一腿,将它推粪球的伟大的工作,由大路上结束,让它们飞身落到田地中去,不过过不了一会,它一定又会爬到牛粪上来,它们寻找牛粪的本领,一定会比爷爷的那一只老鼻子好得多。
第四十三段。昆虫小记续续
访问飞廉的村庄的虫子还有:
牛虻。它们像是苍蝇的堂兄一样吧。夏天里,牛就是不停地甩尾巴,也不能将粘了一身的苍蝇与牛虻赶走。下到池塘里游泳,有时也会有两只牛虻飞过来,像轰炸机一样绕着水面上的脑袋飞。真讨厌啊。
蜘蛛。夏天里天气好的时候,蜘蛛就会起得早早地织网吧,有一此蜘蛛真是令人惊讶,它的肚子里到底藏下了多少丝线,能令它在树桠与房檐间织出如此庞大的网。不过没有比用网捕食更巧妙的办法啦。看到蚊子,苍蝇,有时候也会是一只蜻蜓没头没脑地撞到蛛网上面,然后蜘蛛一下子顺着蛛丝由枝桠上空降下来,就觉得这只小小的虫子简直就是天生的阴谋家。蛛网也可绕到竹竿上,做成更有粘性的小网去捕蜻蜓与蝉。蛛丝绕成团,可挂到钓钩上钓白条鱼。所以蜘蛛的天敌也许是那些小孩子们吧,他们四处搅下蛛网的时候,这些阴谋家也只好露出惊惶的无可奈何的样子。
稻田里也会有一些蜘蛛。不过身材小一些,腿也长。秋田里晚稻收过了,它们织在稻田上的网也被毁坏。西风吹过来,将残余的丝一团一团地搅在一起,缠到树枝上。这是只有秋天里才会有的景象。
夜里人家结婚或者是办丧事,在门廊下挂起灯,灯光会引出铺天盖地的灰蛾。真不知它们平时会藏在哪里,在干什么,一下子涌出来,真是令人惊讶。不过冬天,倒常常看见一个白白的圆圆的丝袋贴在墙壁上,如果剥开来,就可以看到它们在里面睡觉。
下雨之前忙碌的蚂蚁也是有趣的。它们搬家的时候,就像电影里的红军在行军。它们最爱吃的倒是那些不知道什么原因死掉的毛毛虫,看着它们一大群抬着一只毛毛虫赶路的样子,也挺好笑的。
还有一种虫子,我们叫它打屁虫,身材有一点像金龟子吧,不可是暗灰色的背,如果让它停到身上,那气味真是令人难以忍受啊。
还有萤火虫。夜里在池塘上面绕着飞,很神气的样子,不过捉回家里,等到白天再看,也就是很普通的一只小虫虫罢了。
四十四段。雨,风,雷,电。
在飞廉的村庄里,雨天也是有意思的。二月的春雨,一下就是十几天,天上浓浓的云,雨丝就不紧不慢地扯着。雨真的停下来的时候,阳光照下来,都会令人觉得惊讶,可是这时候出门去看,会发现外面已大大地有了变化。大路边的草已经变绿了,麦子也一下子长高了一大截,就像二三岁的小男孩,一下子到了七八岁的样子。桃花与梨花不必说,已经开了,就是油菜花,也已早早地开出几朵出来。所以说春雨润如酥,令万物生长。下雨的时候,正好将过年余下的蚕豆趁着父母在别人家打牌的时候,偷吃干净吧。到了黄昏,母亲的纸牌散了,急急忙忙地到地里去摘菜,雨还在下着,不过也用不上撑伞吧,那牛毛一样冰凉的细雨,无非是让头发湿漉漉的,想将衣服打湿却并不容易吧。
四月里的雨有时会大一些吧,天上的云会更低,有时候大中午,也会让你觉得天都快黑了。这时候已经有着燕子在雨里飞,忙着衔泥来家里的屋梁上做窝。雨稍稍一住,爷爷就会取下雨衣牵着牛到野外去,新草已经长起来啦,牛一边啃着草,一边将在草丛中玩儿的青蛙吓得四处乱跳,朝着池塘飞奔。
我最喜欢的是七月的雨。雨直直地下着,屋檐上的流水像瀑布一样,屋前面的空地上,都积起了浑黄的雨水,雨点在上面打出无数的泡泡,一闪就被打灭掉了。这样的雨,如果下上一天,大河与小河里的水都要涨起来,如果再下上一天,村里的男人们都要背着铁锹上河堤上去了。不过一般来讲,也就是二三个小时,雨就会停下来吧,雨水在沟渠里奔流,小孩们立刻就会拿着渔具出门,一会儿就会弄回一小桶泥鳅与小鱼打牙祭。
中秋节之后,也会下上很长时间的雨。将门前的树上的叶子全部打下来,风也是很大的。毛衣就是在这些雨天里加到身上去的,以后想脱下来也就难啦,一件加一件到身上去,天也就凉了。稻场上的草垛,也会慢慢地升上白汽,谁都不敢将手伸到草垛里面。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草垛变得又湿又热,鸡蛋都可蒸得熟的。
冬天的雨不说也罢吧。不过一场雪往往就是由一场又细又冷的雨开始的,好多雪花都要浪费在细雨弄湿的泥地里,不过如果雪再大一些,也就会将地面盖起来。结结实实地下上一场大雪。
雨天里打着伞,出门去找人聊天,在家里睡觉,昏昏沉沉的一个下午,父母也是不会说的。不过对于鸡与狗来说,一定会很烦闷吧,它们不得不呆得窄窄的门廊里,发呆。鸡们则要挤在一起,如果有人出门,会一哄而起,跳到雨地里,马上又回来。所以诗里面讲,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第四十五,雨,风,雷,电,续。
吹面不寒杨柳风,这句话很有意思。二月里,天晴起来,即便风还是由村北的巷口进入飞廉的村庄,却也好像怒气消逝的父亲一般,不再又干又冷,令人可畏。慢慢转变的东南风带来细雨。风向正南的时候,就是四五月份了,风中会灌满南边田野上正在拔节出穗的麦子的气息。六七月份会有狂风,一下子将村庄涨得满满,摇动着树冠,这就是暴雨来到的前兆了。八九月份,夜里的南风来得勤些才好吧,晴朗的晚上,风好像由清凉的星空吹到人身上。秋天的晚上,如果风刮得太急,蟋蟀叫得声音也就变细了,第二天早上,也不会有露水结在草叶上。我最喜欢的,却是十二月的老北风,半夜里,挟着浓云在天上吹,让电线与树枝在黑暗中呜呜作响,人深深地埋到被子里,头也不敢露出来,想到明天早上天寒地冻,说不定雪就要下下来,整个村子都被北风震撼着。此刻路上不会有行人吧,如果有的话,也是头上顶着帽子,手插在袖子中,屈着腰赶路吧,北风也许连他家里还在候着他的那盏灯都吹灭掉了。
第四十六段。雨风雷电续续。
春天的雷声令人振奋,远远地响在云层里面,像是谁在赶着车走,车轮子发出的隆隆声。夏天的雷声却令人惊骇,有时候,会打一小半夜的雷,一声比一声猛烈,就像是在村庄的上空,在门前高大的榆树的顶上。天马上就要裂成几块散落到大地上,谁都不敢说话。闪电一下一下地映在小小的窗子上,抽打着我们的屋瓦。老一辈的人讲雷电在大地上找寻着不讲孝心的人,还有那些狐狸精。这一些,我们村里都是没有的吧,虽然心里害怕,毕竟,在飞廉的村庄里,它们还未留下脚步。
七八月晴朗的夜间,西边舒家湾一带常有闪电升起来,泛着微微的红色,有人讲那是露水闪,不会影响明天响晴的天气。这也是有意思的。
四十七段。金神庙。
金神庙离飞廉的村庄四里路,往东上小河堤,翻过梅家河桥。上到对面的河堤上,向前走一二里路,再过一座小桥,即可走进金神庙鸡肠一样的小街。金神庙是飞廉的村庄中的人去得最多的集市。村里的好几位老人,一生中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金神庙。买菜,卖菜,卖鸡蛋,割肉,等等,都要上金神庙去。由早上七点到九点,小街上会挤满四处村子里的农民。可是等到九点以后吃早饭的时候一过,拎着菜篮的女人们牵着小孩回家,梅家湾的屠夫也卖掉了案上的最后一块筒子骨或者是猪脚,老篾匠要收拾他的一堆簸箕与竹筐,铁匠们的炉子也封上了,小街上就会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街中闪亮的泥浆与跑进来找小孩们未吃完的馒头的狗子了。
金神庙过年的时候,依例会抬故事,由附近一至三岁的小孩们坐在桌子上,浓墨重彩地被化妆成古代的王侯将相,被人抬着由小街上游行,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附近的人几乎都挤在这一条小街上。有几年金神庙还搭台唱过戏,不过有一年,戏台未扎好,一头栽倒在泥水中,好在并没有砸伤人就是,以后戏也就不唱了,毕竟倒台子不是好彩头,一定是有那一方的神灵认为金神庙不能唱戏。
到了双抢插秧的季节,家里要找舅舅家的人来帮忙。就会在集上寻舅舅村里来赶集的人带口信去,明天村里又会有人由金神庙将传来的口信来回来,或者是哪一天会来,或者是家里也正忙着。村里其他的人也是这样到金神庙传口信的,那时候,大人们对四里八乡的人,都是非常熟悉的。
去金神庙去玩,也许是小孩们的第一次出远门吧,母亲带着他们,第一次吃到金神庙上的豆腐佬,炸油条,用萝卜与辣椒做馅的包子,看到补锅的师傅带着黑眼镜补锅的样子,看到打铁的大冬天里赤着胳膊的小伙计,心里觉得又惊奇又开心。
第四十八段。来村里的手艺人。
常到村里来的有:挑着小货柜的中年男人,何砦的,长得又矮又小,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他过两三天就会来一次。匡埠的铁匠,他和他的小徒弟的鼻子总是被煤染得黑黑的,冬月里会来,借宿在保明家里,生火上炉,将全村的农具都修好。魏家河的瞎子。他常来为村里的人算命,是老太太与媳妇们的朋友,可以解决她们遇到的每一个人生的难题并预见她们的未来,他的办法是抽签,他的签筒油黑发亮,已经在他黑暗的岁月里使用了许多年吧,瞎子持着竹竿,飞廉的村庄在他的竹竿底下非常之熟悉。梅家湾来的阉猪佬。一个长得很胖的中年人,四五月里来。他可以用一条腿将小猪压在地上,然后掏出一把小刀切开小猪的肚子将手指伸进去,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还有阉鸡人,却是大河那一边的人,他的妹妹嫁到我们村上。对,每天清早,魏家河的一个女人就会将她家里豆腐作坊中的豆腐,挑到我们村里来卖,她一下一下地将铁铲子在扁担上拍得啪啪作响,有时候村里下了很大的雾,常在清晨的浓雾里听到她沉闷的拍打扁担的声音。年底的时候,会请蔡家河的裁缝来做新衣,父亲去帮他挑着缝纫机,裁缝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不苟言笑,身上一身蓝衣服笔挺簇新。还有补锅、修鞋、箍桶的人,不过他们一年中来村里也就二三回,所以也没有太深的印象了。
还有乞丐。乞丐都是不认识的来自遥远的村子里的人,如果是熟人出来讨米,认出来一定会很不好意思吧。有的乞丐会一声不吭地倚在大门口,手里拿着打狗的棒子,米袋子就挎在身上,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的样子。也有一些人,会在门口架起一面小鼓,打起竹板来说几句很顺口的恭维的话,然后由主人从米缸里舀出一碗米来。正月里上门的乞丐,有时候会送财神,递上一张小小的红纸,红纸上印着骑着马拿着刀的财神,乞丐走了,我们就把财神贴在大门上,有时候,正月里一天都可贴好几张。还有就是划旱船的人,往往是男男女女好几个人,女的穿着唱戏的衣服站在已经脏得不像样子的红红绿绿的旱船里,一个人站在旁边手捏着船上的木杆唱,一个人在一边打着鼓。旁边会围满了村里的小孩子。划旱船的家伙讨钱的胃口很大,还得送一包旱烟,放上一小挂鞭炮。所以有的人家,一见到划旱船的人进村,就要将大门紧紧地关起来。过年的时候,乞丐来得最好了。还有就是哪 一家有结婚嫁女之类的喜事,乞丐也会来,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按父亲的说法就是,只要有狗屎,再远的苍蝇也是找得到的。
第四十九段。村里的手艺。
村里的男人们,农忙时做田间的农活。农闲时,要做手艺。年轻人大半要学做泥瓦匠,木匠。没有一门手艺,只会做田间的活,怕是连媳妇都说不上。不过村里最有意思的手艺还是熬麦芽糖。
将米煮熟,与蒸熟的大麦芽一道,在铁锅里加热发酵,就可以滤出糖稀出来,糖稀凝结后,反复拉扯,即由褐色变成雪白的饴糖。在蔗糖未进入以前,大概大家吃的都是这种麦芽糖吧。
孝感有特产名叫孝感麻糖,也就是将一般的米换成糯米来造出麦芽糖来,再和上芝麻粒来切成梳子一样的薄片。也许正是有了像飞廉的村庄这样的做麦芽糖的经验,才会有名声传外的孝感麻糖吧。
一入冬男人们就会张罗起作坊来,多半会在光棍汉艾清家里面,起灶,搬进巨大的铁锅与瓦缸。一整个冬天,作坊里都是蒸汽腾腾。第二天清早,男人们便挑着担子来作坊里将糖扯出来,挑着上路,到别的村庄里叫卖。直到晚上,才会挑着空担回来。
凛冽的冬天的晚上,糖坊当然是飞廉的村庄里最暖和的地方,这一点,家里的猫都是知道的,它吃过晚饭,就会径自去坊间的草堆里过夜。男人们在糖坊里吹牛,讲无聊的笑话。小孩子也会挤在里面吧,偶尔会出来小便,由昏黄的电灯光里走出来,即见到半天的寒星与映在屋瓦上的白花花的霜花,全身由温暖的房子里出来,就好像被寒气打了一棍子,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抖。
第五十段。肖港镇。
由北边的柏油路,骑自行车,半个小时之后即可到肖港镇。家里没有自行车的时候,就沿着小河堤走,一直要走小半个上午,才可看得到由镇口伸出来的京广铁路在阳光下闪着白光。沙堤两边是四季常绿的针叶松,河堤曲折如蛇。走一会,歇一会,过梅家河,黄家河,汪家竹园等村,村下的狗即狂吠如豹,让人寒毛直竖。
镇上有火车站,邮局,新华书店,高中,银行,镇政府,电影院,照相馆,百货商店,供销社,棉花采购站,菜市场,还有两条长长的街,一条在铁轨旁边,一条在一0七公路旁边。街上有许多卖杂货与衣服的小铺子,有理发店。几分钟即会有一列火车呼啸过去,令镇子震动起来。
去肖港镇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也许是去卖棉花,也许是去购过年的新衣,也许是家里收音机坏掉了,要去寻师傅修。也许是去发一封给在外地做工的人的一封信。也许是去照一张相。
我最喜欢的事情是到镇上的新华书店去看一看书,再到邮局去看一看有没有新的一期《少年文艺》,铁路边有几个租小人书的摊子,大可以在那里坐上一上午的。我记得有一回一个剧团来到镇上,唱楚剧《四下河南》,母亲与村里的女人一起去看。这是我第一次上电影院,第一次看演出,母亲在一边为秦香莲的悲惨的身世伤心得眼泪汪汪,我只觉得两层的电影院竟是如此之大,在戏台的柱子上打出的字幕也非常好玩。
第五十一段。村中的狗。
村子中的狗,加起来,总有二十来只的样子,大约与村子里的人一样,彼此皆为亲戚吧。最初是黑白花纹的狗多,身上好像是被染了一块一块的锅灰,后来保瑜由四川带回了一条黄狗,是母的,没有几年,全村狗也多半是如它一样,胖胖的一身松软的黄毛。保瑜家的这条母狗活了很多年,想必它也有了满堂的子孙,就像邦胜的姥姥一样吧。
深夜里回村的人,会将狗由梦中惊醒,一只狗叫起来,会领全村的狗一道,狂吠半晌。不过一旦那只领先出声的狗知道了深夜归来的主人,立刻就会将吠声咽到肚子里面,摇着尾巴前来亲近,隔着房屋已探出半个身子到月光地里的它的伙伴们,也会慢慢慢平静下来,将头又缩小回它的窝里去。
一家的母狗生养了七八条小狗,全村的孩子都会高兴起来,等着一个多月后,那毛绒绒的家伙睁开眼睛,已经可以吃到稀饭,就用布片宝贝一般地裹回来。从前,这只狗就是他的玩伴,他的骄傲,它一天到晚就跟随在这小子的屁股后面,去抢宴席上的骨头,去恐吓陌生人,去帮小主人向另外的小子呲出它越来越尖利的牙齿。
有一些狗很凶,对主人俯首贴耳,对其他的人可不客气,红着眼睛,不分青红皂白,即将人家的裤子撕成两条摇摇荡荡的破布。有一些狗的性情却非常的温和,好像永远也不会发脾气一样。这也与我们村里的人一样吧,有的人脸色阴沉,脾气很坏,有的人却温存和善,一辈子都不打人,也不骂人。
第五十一段。村里的牛。
村里有二十来头牛。黄牛与水牛占一半的样子。这也是有意思的事。黄牛多在北方,水牛在南方,像此地黄牛与水牛都有,也是荆楚一地,在南北居中,各地风俗与物事皆有的一个例子。黄牛的角短短的,个子比水牛要小,不会水,我从来未见过黄牛在水里游泳,它们与村里的一些人一样,是旱鸭子。水牛身体庞大,弯弯的角,夏天里,看见水与泥坑,即会挣着绳子过去,不过水牛怕冷,所以冬天里最寒冷的日子,常听到老水牛死去的,有一些人家会为水牛披上草织的席子,帮它们度过隆冬。水牛的好处是还可以骑到它的背上去,而黄牛却不太肯让人骑,所以水牛的力气一定是比黄牛要大的。
黄牛也好,水牛也好,它们中的公牛都是可怕的。春天早生出来的时候,领着它们到地里吃草,远远看见迎面也有公牛过来,就得赶紧让开来,不然一定会打成死架,记得有一次,我们家的牛与肖雷家的牛打起来,最后只好在它们死命相抵的角下面,点着了一堆稻草,才将它们扯开。不过公的黄牛却与公的水牛不会打架,黄牛与水牛好像是牛群里不同的部落,它们一起漠然地在村里相处,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小牛犊生下来的时候,得好几天才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皮毛光滑的小牛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也是润润的,寻几棵青草,就去藏在母牛的腹下,也是非常有意思。不过对于一只牛来讲,这短短的一二年时光的童年时光,也许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光阴了。当它的角长出来,变得坚硬,当它的眼睛中的好奇的神情快消逝的时候,它作为牛的使命也快到了。成年的小牛会被后脚着地,绑在一棵树上,然后由他的主人,将一根铁钉烧得通红,然后来将它的鼻孔刺穿,插上木梢,牵出绳子。从此它就由这一条绳子束缚着,一直到它在一个冰雪的隆冬的夜里死掉。这中间,春夏农忙时节,在地里劳作,接受喝骂与鞭子,夜里站在牛棚里,接受着蚊蝇的叮咬。冬天,则一天到晚站在牛棚里,吃干草。等着大地返绿。
不过生在飞廉的村庄里的人,又何尝不是一辈子做牛做马。短暂的童年过去即成亲生子,将汗水日逐一日地滴落在田野上。等他们衰老的时候,则回到屋子里,像牛马一样,忍受着寂寞与黑暗,直到有一天,牛头马面来到,将他们带往黄泉。
第五十二段。猪。
一头牛如果没有意外,会在飞廉的村庄里活十余年,直到老病死掉。相比之下,猪的命运令人悲伤。春天里男人们到金神庙捉回小猪,活蹦乱跳的小猪在猪圈里成长,变得一脸蠢相,冬天一到,即被主人当作年猪杀掉,或者被街上的屠夫下乡来收走,成为第二天早上四里八乡的肉食。一头猪想活过新年,要么是一只母猪,或是配种的郎猪,第二年家里会有喜事,也会将年猪留下来。等到第二年,猪会长得更胖吧,看上去很吓人的样子。猪的毛皮,有黑色的,也有白色的,黑白相间的也有,不过很少见就是。
养猪是一件很费心的事。每日家里人吃饭之前,得先叫猪喂饱吧。一头猪要吃小半桶的猪食,由糠,麦夫,加上切碎的猪草,猪草皆是由小孩们由田野里挖回来,我记得有一种草名叫猪耳朵,也许就是诗经里的卷耳之类,是猪爱吃的,夏天猪耳朵之类的草长老了,只好到池塘中捞青苔。将大朵大朵的青苔切碎,青苔的汁液令手麻痒难忍。不过将猪食用开水拌好,倒入猪槽中,看着猪大快朵颐的样子,也很开心就是。
杀年猪是在冬月里,下午村北的屠夫松山就会应邀过来。本月他会是村里最忙的人吧,会有一个详细的计划,由他的杀猪刀将村里的年猪送上西天。松山五十多岁了,还是能够一刀就将刀由猪的颈脖下插到猪的身体中去。小孩们站在一边,一眼不转地看着,猪血如箭一下涌出来,生命由猪的身上消失,然后猪被打气筒灌进了空气。被放到松山挑来的巨大的木盆中,浇上开水 ,将猪毛刨下来,然后打开猪的身体,将猪肉解成一块块。我现在是绝不愿意看见的,可是小时候却一只要等到松山将猪尿泡给我才愿走来。我想,那时对生命的看法,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吧。
留着松山吃过晚饭,这一餐饭因为吃到很久未吃到了新鲜的猪肉猪肝,所以特别有印象。然后父亲将松山送到门外,将猪下水递给他作为酬谢,松山便挑着巨大的木盆走入村巷中的月光地里,很远还闻得到他身上的酒气。
第五十二段。小孩们的游戏。
对在飞廉的村庄里长大的孩子们来说。村庄是他们的乐园,也是他们的第一所学校。了解村中的树木,树木之上的昆虫,禽畜,池塘中的鱼虾,田野中的青蛙,纺织娘,村中的风雨霜雪,四季之变化,已是天生之游戏。其它的还有:
棋类。由镇上供销社里买回来的象棋、军棋,只是父母多半不舍得花钱,丢掉一颗棋子之后也非常的麻烦,不过可以向做泥瓦匠的人讨一点马赛克,将字写在纸条上贴上去,自己来画棋盘。最简便的莫过于村里传下来的几种棋。只要捡一把碧绿的楝果,另一方找一点石子或瓷片,就可以下飞廉的村庄里流行的自己的棋。一种叫“成三”,在空地上划由大到小同心的三个正方形,然后将各边的中点连起来,由双方轮流往这些交叉点上下棋子,只在自己一方的棋子成了一列“三”,即可吃掉对方的一颗子。大人也会玩这种游戏。一种叫“夹棋”,每一方三颗棋子,在地面上划出一个正方形,里面再取各边的中点划出正方形,每一方在角上夹住的棋子就算是死掉了,这是三五岁的小孩玩的,当然是要简单得多。一种叫点窝。在地上划出二排正方形,每一排总有五六格吧,然后每一格放五颗石子,再一格一格地轮流放一颗进去,出现空格,即可吃下空格之前的一格中的石子。点窝的时候还可唱歌,歌也是由大人们传下来的。
女孩子们玩跳绳、抓石子、踢键子,跳房子,不过有些男孩子们在丫头们中间混,也可学到一身的本领,一个小子会抓得一手好石子,跳房子,也不算是希奇。这一些,城里的孩子也会玩吧,不过规则不大一样就是。
男孩子们玩得最多的是分成两队,斗鸡。将一条腿抱在怀里,另一条腿在地上跳,然后去用膝盖顶撞。一方将另一方守着的一个圆圈中的砖头抢回来,就算赢掉了。有时候,村里的小子们也会串在一起,悄悄地跑到田野上,和邻村的小孩子打群架,将田野中的土块扔到对面小子的身上去,不过这样的事被大人知道是要挨骂的,男孩子们的敌人是肖家坝的小子,因为村里的田地正好与肖家坝村子隔着一座池塘,所以那条池塘正是如同楚河汉界,上面常会有土块飞来飞往就是。
大月亮的晚上,吃过晚饭,孩子们会出来在村巷里玩,大的一点的孩子会一边跑一边大着嗓门唱:“伢们的,出来玩,莫在家里打脾寒。”歌中固然是有一点诅咒的味道,不过小孩子们在月光地里玩耍,消一消积食,炼一炼筋骨,未必不能防一防那可怕的“打脾寒”。在家里的饭桌边吃饭的小孩听到伙伴的歌,手中的筷子即会扒饭飞快,嘴里还含着饭,即会将筷子往桌子上一射,在父母的咒骂声里,一下子跳到树影交织的月亮地里,去寻那慢慢组成一队的孩子中间去。
月夜里,捉迷藏,是最好玩的吧,偌大的村子,找到藏在房屋的阴影中的小家伙们可不容易,如果谁要是钻入草垛里,或是爬到树上,那受命来寻找他的小家伙就只好认输算啦。
第五十三段。村里的游戏续。
小孩子们游戏还有:弹玻璃球。来村里卖杂货的汉子,每一次总要带一堆花花绿绿的玻璃球吧,装在那些男孩子的裤袋里,哗啦啦地响,斗鸡一毕,即翘起屁股在地上划出线,挖出窝比试起来,到吃晚饭的时候,那倒霉的小子输光了口袋里所有的玻璃球,哭丧着脸往家里走的样子,真令人同情啊。斗纸烟盒子。有一阵男孩子们热衷于收集烟盒子,将收集到的纸烟盒子折成纸片去寻人斗,往地上一摔,然后轮流来用手拍转,谁拍到就归谁。为了找到稀罕而贵重的烟盒子,大家常结伴到铁路边,低着头沿铁道向前找,那些客车中的旅客随手扔出窗外的烟盒子。推铁环。每一个男孩子都会做一个铁环用铁勾子满村推吧,就像每一个男孩子会做一把木头的枪一样,当然,还有一样东西,每个人也会有,就是陀罗,偷偷地用父亲的斧头与木头劈出来,塞到口袋里,然后用布片做一根小鞭子,再来打谷场上比试。父亲们看见了,也不会说吧,这样的事,他们小时候一定也是干过的。
小丫头们是不会做上面几件事的,她们长到八九岁的时候,一律会迷上织毛线吧,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两根竹条,口袋里放着一团线圈,装模作样地织着手套啊,什么的,鬼知道她们人生的第一件纺织品,被她们拆了又织,织了又拆,来回捣鼓了多少回。
第五十四段。飞廉村庄里的诗经。
我发现,飞廉的村庄之中,花草树木,鱼虫鸟兽,有许多在诗经中也是可以找到的。这实则也不值大惊小怪,正如同在诗经里面的活生生的人,即是我们三千年的祖先一样,草木与鸟兽的祖先,三千年前,当然也生机勃勃地活在这一块邮票一般大小的小平原上。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荇菜长在池塘里,根须是绿色的,模样有一点像从前的妇人们头上的银钗,叶片小小的圆圆的,有一点发紫。一到夏天,池塘里就会挤挤挨挨地长得满满,一簇一簇开着淡黄的小花。村里人将它叫做“浮荷”,春天的时候,它可以做猪菜打回来,不过入夏开花之后,枝叶变老,猪已不愿理睬。所以诗经里那听关关雎鸠的怀春的丫头,也是在打猪草的乡下姑娘吧。
采采苤以,薄言采之。苤以是指车前子。阔大的叶子,长长的果穗,生长在大路边上。我以前总觉得是村里人称的一种叫蛤蟆衣的草。车前子村里到处都是,不过村里人却叫不出名字来。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薇这一种菜好像是专门给高洁的隐士们吃的呢,其实它就是指的野豌豆的苗。一到四月份,麦田里到处都是。三月份的青苗扯回来,牛是最爱吃的了。到了四五月份,麦穗出来的时候,野豌豆也结出了豆荚,小孩子们一根一根由麦田间寻出来,将那绿色的不到一寸长的豆荚摘下来,生吃,青气满嘴。最好却是求母亲用瓦罐,在做晚饭时煨在灶膛中,煨熟后倒出来,清香扑鼻,倒是极好零食。隐士们大概还未发明煨豆荚的妙处,他们采到的,也许即是三月里还未开出小紫花的野豌豆的细藤,回家炒制成绿油油的菜肴,来填他们对牛羊敬谢不敏的肠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也叫做荻。就是芦苇。村东的池塘到村北留下一片沼泽地,一到夏天,就生满了芦苇。七八月份开始抽苔出花,可以捏着白花将茎抽出来,茎的最前端嫩甜可食。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往南边的田野去的高高的田埂上,长满了飞蓬,村里的人也叫不出名字。刚长出来的时候,有一点像蒿子,夏天开出了一朵一朵细细的白花,花开过后,就会一朵一朵形成像蒲公英一样的白絮,风一吹,就四处飘荡。村里的丫头们头发没有梳好,大人也会骂她:你看你这个懒丫头,像一个蓬毛鬼,大概也是觉得头发像八九月间的蓬絮飘飞时乱糟糟的样子。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匏是指葫芦。还有瓠,则是指瓠子。葫芦瓠子都是夏天里常吃的菜,不过是葫芦老掉了还可以锯开做瓢,就像丝瓜老了,可剥下衣服做抹布,非常之有用。
其甘如荠。隰有苓。荠与苓是村里人说的地菜。也叫地米菜。腊月与正月,这是多么美妙的青菜。天气好的时候,村里的丫头们都要挎着筐子到地里去割地菜的。不过除了菜根以外,说它有甜味,却不太有道理吧。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从前书里一讲到美女的手,就是手若柔荑。荑是指二月里新生的茅草吧,那细细的,嫩生生的令人爱怜的样子,的确是像女孩儿的手指头吧。
墙有茨,不可襄也。在墙角与灌木中生长的这一种带刺的草,是小孩子们的敌人,那些野狗一样的小子们,常常会捏着手指头,去找大人,用针将扎入手中的刺拨出来。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草生在大树的树荫里。实则就是黄花菜,古诗里的合欢,无忧草,萱草,都是指黄花菜。我们村里没有种黄花菜,母亲倒是常由金神庙买晒干的黄花菜回家,做汤,炒腊肉,都是我们爱吃的。书上讲吃黄花菜可以忘忧,也不知是否有效,不过每一次吃到,都很高兴就是。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萧和艾,我尚未分清楚,艾草的叶片细小一些吧,在村东的松树林下,朝向池塘的向阳的坡上,长着一大遍萧与艾,村里人将之叫做蒿子。艾蒿夏天里割下来,晒干,叶子可用来煮水洗澡,毛毛虫咬出疙瘩后,一洗即可消去,也可煎水喝下去,治肚子疼,总之在母亲的眼里,是包治百病的良药。萧,就是蒿子可长一人来高,多半是被割下来送到塘坊里作柴烧。四五月的时候,萧艾生长起来,一坡薰薰的古怪的香气,由中间走过,头顶上四月的阳光明亮热烈,香气涌入鼻子里,令人昏昏沉沉。
东门之掸,茹虑在阪。茹虑据说就是茜草。村外田野上有一种野草,秋天里也会结出小灯笼一般的果子,果子是红色的,可以染东西,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茹虑,村里的人也叫不出名字来。
维田甫田,维莠骄骄。这句诗看起来好雅致,说明白了,就和母亲对父亲的抱怨一样:快到田里看一看,都长满了狗尾巴草。莠就是指狗尾巴草。不过只有村里最懒的家伙,才会让狗尾巴草长到田里面吧。田埂上的狗尾巴草却是很多的,由夏天一直长到冬天里,弯着腰,在风里一起一伏,作着揖,很讲礼貌的样子。
七月享葵。汉乐府里也有:持葵享作饭。以前我很难明白,葵如何能吃呢,查书,原来这里的葵实则是指苋菜,也可叫冬苋菜,冬寒菜。苋菜却是村里常有的。五六月份,新生的苋菜炒出来,一大碗摆在桌子上的时候,真是美味啊,不过以后,几乎是天天都可以吃到了。苋菜有红苋菜与白苋菜。红苋菜炒出的汁水是红色的,能将饭粒染得通红。白苋菜的菜汁是青乌色的,吃起来也有一点特别的青草的味道。苋菜如果不连根拔起来,而是摘着枝叶吃,让它过了年,第二年春天会长一人来高,结满了细小的种籽,看上去,还真有一点像葵呢。
第五十五段。飞廉的村庄里的诗经续。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飞廉的村庄里没有鹿,但未必没有这种让苹愉快地啃食的苹吧。有解释说苹又叫赖蒿,青白色的叶,根茎像筷子,可以生着吃,也可煮食吃。我倒是觉得这个苹很像现在常吃的泥蒿,绿油油的细茎,用清油炒出来,几年前,在武汉街上卖出来时,大家都以为是野菜呢。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芩也是鹿在旷野中常吃的野草,细小的深绿色的枝茎,头顶上张开像钗子一样。这种草在路边也是常有的,小时候常将它折下来给小丫头们玩,莫非也是觉得它有一点像金钗银钗什么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当然也会盛开在三月的飞廉村庄里面。村里的桃花当然也是灼灼的红色,就像村里的十七八岁已经作古作怪的姑娘们的脸色。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楚即是荆,从前江汉平原上也许遍地都是这种灌木的荆条吧,所以才博得了这么一个名字。现在这种荆条也是有的,父亲常由路边折下来,或用来鞭牛,或来打孩子们的屁股。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南风吹进来的时候,路边的枣树正好开出细小的白花。在华堂家的面的草园子里,就长满了矮小的枣树,七八月里,它们也会结出指头大小的枣子,虽则足够小孩们解馋,比起由街上买回的大红枣,却是相隔云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杨柳虽则是同一种树,其实也有分别,杨树上的细叶,应是向上的,像扬起的眉毛,而柳树的叶子与枝条却是下垂的。这样比照起来,村里的杨柳好像都是杨树才对,村里人也是这么叫的,小时候我听人不叫柳树,心里就着急,看起来上辈人传下来的名物比我这个半瓶醋的中学生更有知识。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阳光照着梧桐树宽大的叶片,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很有意思。一棵梧桐树,它的叶片也是历历可数的吧,不像苦楝与榆树,有数不清的细叶子。梅家河外就有一个村叫梧桐,这种凤凰喜欢的树就是我们所说的泡桐吧。
第五十六段。飞廉的村庄里的诗经续续。
黄鸟于飞,有鸣仓庚。黄鸟就是黄鹂,背上是黄绿色。早上躺在床上,听到的最长的最好听的鸟叫就是由它们在树巅上发出来的。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鹊是喜鹊,背上大部分是黑色的,只有肚子上有一片月白色,有一种背上是白灰色的灰喜鹊,被村里人叫做鸦鹊。每一只喜鹊都是一个了不起的做房子的专家,大树上的鸟巢多半是它们造出的。鸠即是杜鹃,杜鹃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是春夏里,杜鹃像村里的义务的监工,站在阳光白花花的树上,一声一声叫道“快快做活”。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雀是指麻雀,作这首诗的人住的村子里,也会与飞廉的村庄里一样,老鼠与麻雀是最常见的吧,而且麻雀也是一样,常将窝做在深深的瓦垄里面,好像穿过了底底的屋檐一样。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燕子更早的名字叫玄鸟。春天里,两只燕子,一上一下,翩然穿堂入户的样子,在诗经里也是这样吧。
第五十七段。蓖麻。
前面写到村里的草木时,忘了写蓖麻了。今天看沈从文的〈萧萧〉里面,讲到萧萧做童养媳过门后,“一切并不比以前受苦,这只看好半年来身体的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枝大叶,日增茂盛”。将那十三四岁正在发育中的乡村少女比作五月里的蓖麻,实在是巧妙而贴切。
村里墙角地头,多有蓖麻。春天时地面上钻出嫩红的芽,多半就是它们。慢慢地一枝一叶,迎着三月明亮的阳光长起来,新生的手掌一样的小叶像麻雀的手爪一样,是嫩红的颜色。将新叶折下来玩,清凉而柔滑,就像摸着一只由池塘里蹦出来的青蛙。小孩子们头上长了疮,中了热毒,会找一片叶子,用口水贴上疮口上,好像也可好得快一些。蓖麻七月份结籽,光滑黑亮,像小石子一样,也很漂亮。我觉得在我见过的植物中间,说到种籽,最好看的就是苦瓜籽与蓖麻籽,造物不肯苟且,将美丽的色泽与花纹添到它们身上去了。
想起来,在强烈的阳光下成长的蓖麻,朴实而健壮,岂不是正像乡村里那些胸乳正在发育的女子。
第六十段。飞廉的村庄中的诗经续续续。
螽斯羽诜诜兮。要要草虫。跃跃阜螽。蟋蟀在堂。六月莎鸡振羽。要分清螽斯、草虫,阜螽,蟋蟀,莎鸡,得专门的博物的学者才行吧,在草丛间看到蟋蟀,蚱蜢,蝗虫等时,我自己也常常迷惑。它们都有着方方正正的脑袋,长着长长的胡须,大腿强健有力,如果不是出其不意,根本就很难抓到它们。只要轻轻一跃,就会到一丈开外的另一片草叶上,它们倒是有一点像武侠小说中轻功卓越的侠客呢。
蜉蝣之羽。夏天的时候,村里的池塘上会有一些淡绿色的小飞虫,身体纤细,飞得很慢。池塘上清晨映着霞光,水汽清凉,这些小飞虫看上去是很惬意的样子。村里人不知它的名字,也许就是蜉蝣吧,晚上,在油灯下看书,这些小飞虫会一阵一阵地涌进来,如果是用没有灯罩的柴油灯,它们都会被火焰烧去翅膀,死在灯下面,如果是用有玻璃罩的煤油灯,它们没有办法涌入火焰的中心里去,所以明天早上,还会有机会到池塘上空清凉的水汽中飞吧。
螓首蛾眉。写到美丽的女子时,诗经里这样写道。蛾眉是指飞蛾的长须,宛转而细小,这样的形状,与村里小伙子们的趣味也是相近的。至于螓首,是指美女的额头与螓的前额一样。螓是一种比蝉更小的知了。村里也是有的。它们的身形只有蝉的一半吧,蝉只有刚刚蜕壳的那一天身体是绿色的,螓的一生,身体都是淡绿的,所以它的前额,光滑,方方正正,又有令人怜爱的淡绿色的光辉,用来比喻年轻的女子的光洁的额头,是很贴切的吧。因为身材小,螓可钻进更稠密的树丛中,可以伏在更高更纤细的枝条上,所以真的要抓到一只螓,与追到一位螓首蛾眉的美人一样,也是不容易的。
第六十一段。请客吃饭。
在这样的一些日子里,村里的人家要请客吃饭:儿子结婚,女儿出嫁,小孩出世,老人去世,小孩满月,小孩周岁,小孩十岁,老人六十以后的六、七、八、九十做寿,学生考上大学,新屋上梁。其中婚嫁,老人去世是大事,除了亲戚朋友,全村人都要来送礼坐席的。
由城里来的人都要嘲笑一番乡下人坐席时比天还大的规矩。无非就是一条板凳罢了,坐在哪里不一样呢,可是行将开饭前,却要由村里最讲礼的人来主持分配这些板凳,将远道来的四姑八姨安排得妥妥帖帖才好。不要看那些好亲戚个个都是雍容揖让的样子,你安排时出一点差错试一试!遇上脾气不好的舅爷子未坐到他应坐的位子上去,说不定就会当场掀翻桌子,拂袖而去呢。
我知道的有,婚礼与小孩的周岁上面,坐在首席的应是当事人的大舅舅。在姑娘出嫁的那一天,坐在下午席是的,第一席却是留给姑娘在村里面相好的姑娘们,第一席是年纪最大的姑娘。而结婚的当夜全家吃团圆酒,却是新娘子坐在首席,说起来,这一辈子,这个姑娘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坐在那左上角的板凳上面吧。
和城里面的鱼肉宴席相比较,村里的客席是简便粗励的吧。虽然那主勺的也是村里面公推出来的厨师,他的阅历恐怕也是有限得很。飞廉的村庄里,常被请去主厨的是昆清的大儿子。他的红烧肉是做得不错的,而红烧肉,正是一台酒席上的主菜,上那盆油光发亮的红烧肉的时候,主人就会在外面放响鞭炮,然后走到酒席上,对起身站起来的客人们陪礼道:“太简便了,没有让您家们吃好,菜没吃好,酒一定要喝好啊。”如果是有酒量的主人,这时候,尽可提过那一大壶乡下的谷酒,与尊贵的舅爷干上两杯。
第六十二段。六月。
六月已经是盛夏了吧,南瓜花已开过了,小南瓜也会有一只小拳头那么大,藏在肥大的叶片里,门前的丝瓜藤也爬到了屋顶上,一堆小灰蝶成日飞过来,在阳光下打着旋。清晨的风清凉清凉的,钻进衣袖里,等太阳慢慢升起来,强烈的光线带来了灼热的上午,人啊,牛啊,狗啊,也只好回到房屋与树阴中去吧。白日长了,中午时分,大家都很困倦吧,狗将脑袋伏在自己的前脚上,舌头伸得长长地睡觉,树叶也卷起来,泛出了白边,树下的牛没精打彩地用尾巴赶那些苍蝇与牛虻。村里人在竹床上打着扇子,睡上一会儿午觉,醒来时,竹床上就要印上人形的汗迹吧。然后太阳总算由天顶上移下来,有了西去的意思,这时候大人们出门去,到菜地里挑水浇园,到稻田里除草施肥,一直等到太阳沉到舒家湾的河堤之下,蚊虫一团一团地上到大路上,才会回来做晚饭。小孩们的下午,当然多半是在东边的池塘里渡过的,太阳未下山的时候,水面还是烫烫的,好像温泉一般,但如果扎到水下去,却另是清凉的世界。躺在水面上,小孩子们看着天上渐渐布上了晚霞,东边升出了剪影一般淡淡的新月,也有星星出来,这时候才翻过身,扑通扑通打着水往岸上去,湿淋淋地光着屁股往家里赶,去领受父母的叫骂吧。
吃过晚饭,站在门口,看那高高的榆树,叶片哗哗作响,那是能将人的骨头吹凉的南洋风呢。稻场上即盛满了人,前面生满了青苔的池塘里,一群群萤火虫在飞绕,不时有迷路的萤火虫被男人们红红的烟头子引上来,由老头子们带出来的收音机低低地放着楚剧的段子,哑哑的乡音,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不过是催眠的曲子罢了,如果不是蚊子由父母的摇动的扇子里偶尔钻进来,叮着他的腿脚,他早就入了梦乡吧。这时候天上繁星历历,银河如沸,牛郎织女星遥遥相望,田野中,瓜果正在长圆,棉花正在成桃,早稻已经灌浆,清风阵阵,将这熟悉的气味送过来,说明飞廉的村庄还在这尘世中如时钟一般,没有差错地轮回,村里的人也就轻摇着扇子,讲着一堆无见识的废话,打发掉这夏夜里最后的一点辰光吧。
Posted: 2004-02-28 13: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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