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好砚,文人尤甚,觅得一方,终身为伴。米芾藏砚,更是不肯释人,视砚为首,取其砚无异于取其首,痴迷程度可见一斑。
砚为文房一宝,创始于战国,至宋代,已有欧阳修的《砚谱》、米芾的《砚史》、唐洵的《砚录》等专著出现。今人董桥在《砚边笺注》里,把家藏那方由清代金石考据大家张叔未撰写铭文“不方不圆,像取天然;不雕不琢,太璞自全;作为砚田,以祈有年”的石榴砚把玩得诗雾腾腾,雅趣溢生:大不盈掌,抚不留手,砚边榴叶风前舒卷,一双石榴欲藏又露,配以乌亮的紫檀盒,读后让人感觉世事迁流、遗韵依旧的沧桑感,手中捧着的已不是董桥的书,而是那方旧端石榴砚了。
砚是讲究材质的。董桥手中的那方石榴砚工手、铭文虽谓精致,端石砚料却不能忽略,而且要老坑:“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摩摩寂寂无纤响,按之若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秀而多姿,握之稍久,掌中水滋。”之所以水滋,全是石凉肤热所致。这样的砚发墨性好,不易挥发。摩之无响,可见石质细腻。上手如抚小儿肌肤,更有甚者形容为股肤。这如印材中的田黄石一样,拿在手上,不是你在抚它,而是它在抚你。
传统意义上的“玩”文化起兴于宋代,到清代趋于玩精玩绝的境界,砚是不可或缺的角儿。清代著名书法家伊秉绶于嘉庆四年至七年趁着惠州知府的任上,到端溪随砚工一起下到四十余丈深的坑洞,点篝火采砚石,采得佳石,竟不忍下刀雕镌,恐伤神韵,只是在砚石的右侧边刻下“留与子孙耕,汀州伊秉绶题”十一个字,后来清代大才子、时年八十一岁的纪晓岚为此专门题写砚铭。伊秉绶去世后,此砚散出,落入清代金石大收藏家叶志铣手中。尽管叶有剖析毫芒之技,也只敢在砚石的左侧留下了“嘉庆乙卯十月既望叶志铣藏”等十二字,比起伊秉绶是多了一个字,可见砚石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
赏砚,石材、铭文、工手缺一不可。一方掌砚到了文人手中,便可窥得乾坤。铭文、题记、钤印、工手,转赠流传,渊源可溯,令今人迷恋其中,不知回返。
北山老人施蛰存先生潜心致志金石雕版,从五十年代打成右派到文革后的七十年代恰是老先生的治学盛期。其居北山楼,实际是一小阁楼,四周堆满金石碑拓,无法展研,只能铺陈于卧榻上“伛偻审读之,虽疲累,有足乐者。”治学所得,收编于文汇出版社为他出版的《北山谈艺录》,其中有一篇关于清代伊秉绶砚的拓片题记,读来可见“乾嘉四老,风雅交情,萃于斗砚,兼又为金石韵事,弥可念已。”这里不妨摘读一下:
砚高十厘米半,广八厘米。形制甚简朴,右侧行书二行云:“竹君之砚赠晓岚,为之铭者翁正三。”左侧分书二行云:“后来又赠伊墨卿,珍之为有三先生。”砚背上刻篆文“伊”字,下题字六行云:“延光二年,少室阙铭下一字,摹于墨卿之砚。丙辰冬,翁方纲。”盖此砚应为朱物,以赠纪昀,而翁方纲为之铭其后也。纪晓岚又以之赠伊秉绶,翁方纲又为摹少室石阙铭下“伊”字于砚背,丙辰当是嘉庆元年,时朱竹君已谢世矣……
盈于掌中的一方石砚,从铭文题记读白了它的身世,你面对着朱竹君、纪晓岚、伊秉绶、翁方纲乾嘉四老抚颔而谈,想象便由着这方掌砚发墨而出,四老友情凝于一石,流传于今,自成佳话。铭文题记于砚讲来如同现代人的户口或身份证,倘是名人手笔,更是弥足珍贵。当然造假者又当别论,因假而一文不值,连同那块砚材都毁了。要明白一块光光爽爽的砚石,留着岁月的包浆,虽无铭文题记,材质还是在的。到了哪一天,真让贤俊慧眼识才,操刀镌刻,点石成金,也为时不晚矣。
我是不藏砚的,但这类有铭有题的端石掌砚怀有一方。
上世纪六十年代,失学在家,无事习字,临汉隶曹全碑,没有专门的宣纸,拿旧报纸权充,没墨没砚,零拷的墨汁放在一个小药瓶里,有一种干臭味。我这样的练字让一个邻居看到了,说他家有一方小砚,同我换一期香烟票。当时的香烟凭票供应,一月一期,可买前门、飞马之类的。不抽烟的可用烟票从小贩手中换取鸡蛋和日用品,过来的人都还是记得的。我便拿了一期的烟票同他换了这方砚。字只练了一阵,那砚台题记上因有“乾隆”二字,知道是有年份的,便用纸包好保存着,随家搬来搬去。直到近几年,赏风日兴,摩挲细研,才发现此砚非一般:
砚成方形,手感爽活,手上稍作停留,砚面水滋。砚大不过掌,正反都有砚堂,一面为圆堂,阳刻,一面为方堂,阴刻。方堂上方刻有隶书铭文:“翻兮覆兮面面都有,规之矩之君子则之。”圆堂上方有题记,小楷十五字:“乾隆甲辰秋七月切问主人属方纲题”。下有钤印“覃溪”二篆,圆堂上方又一钤印“切问斋”三篆。材质、铭文、题记、钤印、文字内容、砚形设计浑成一体,精巧严谨,无可挑剔。
方纲,即翁方纲,字正三,号覃溪,乾嘉时期大学者,精涉诗学、经学、书志学、金石考据学以及书法艺术,同戴震等鸿才硕学们参与《四库全书》编纂,被人称道“读书好古,无片时自暇者,先生一人也。”乾隆帝也称赞“翁氏学问好。”翁方纲轺车频出,胜友如云,经他赏鉴题跋的碑帖、字画等不计其数,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翁方纲题跋手札集录》就有1386篇,约100余万字,词采精洁,为人惊叹。
铭文是应切问主人嘱而题,切问斋主为何人?想来应是《切问斋文钞》一书作者陆耀,早期曾充当乾隆皇帝出巡随从,52岁时任山东按察使,后任布政使,湖南巡抚,是吴江芦墟人。
从年龄上讲翁方纲小陆耀十岁,翁氏生于1733年,86岁而终。陆氏生于1723年,63岁累死于湖南抗旱一线。两人如何结缘于此方砚上?有两条是不能忽略的。一则两人都在山东任过职,陆耀曾在山东任按察使,而翁方纲曾在山东任督学。是否同事不得而知,有待细考。二则两人都受到和&&的打压,翁方纲在山东任内因得罪和&&同党,未满任而调离。而陆耀在湖南任巡抚时因不满和&&贪欲骄横遭排挤暗算。共同的经历和共同的遭遇使两人心志相合,翁方纲所撰铭文“翻兮覆兮面面都有”,既是对砚台本身的形象刻画,也反映官场是是非非面面都有的百态。而“规之矩之君之则之”则反映他们人在官场,洁身自好,独善其身,该圆则圆,该方则方的行为准则。整方砚台,图形设计,铭文寓意达到了形合神融的境界。
三十多年如隙而过,沧桑岁月留于这方掌砚周遭以微微齿痕,曾有朋友好心让我拿去打磨一下,以尽完整。我却不以为然,几百年下来了,齿痕也是一种造化,要知道很多刻意的东西到头来都是毫无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