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辛笛

黄裳

  认识辛笛以后，我又在一种特殊场合中，认识了他的夫人徐文绮。那是一九四九年岁末，我们从香港乘同一艘船回国。那时王圣思小姐大约才三四岁罢，小人儿活泼可爱，在船上一起玩耍，热热闹闹地度过了枯燥的海上生活。

  解放前后辛笛有一阵子在金城银行工作，他在文艺界的朋友多，也乐于为朋友提供帮助。我记得的有两件事。朋友黄宗江有一卷散文稿在我手边。想印成一本小书颇不容易。找辛笛商量，一说就成。不久，一册道林纸印、毛边的《卖艺人家》出版了。这本小书的出版为我们带来不少悦乐。书末的版权页说明出版者是“森林出版社”，通讯处是××号信箱，还有自己的“森林印刷厂”。其实只不过是虚晃一枪，我曾说过，这一切全藏在诗人王辛笛的大皮包里。

  另一事是代巴金取版税。那时巴金的生活支出全靠开明书店的版税，而每次拿到的则是期票。当时（一九四八）币值狂跌，朝不保夕，哪能等待几天后再取。这时就只有请辛笛帮忙。我陪萧珊坐了三轮车赶到金城银行，找着辛笛，换得一包“法币”，又赶紧出来，买进些食物和日用杂物，吐口长气，如释重负。

  其实辛笛所做的“好事”正多。盛澄华的纪德研究就是他印成的，新诗界出版诗刊、诗集也少不了他的帮忙。上海出版公司和后来的平明出版社都得到过他的帮助，我所知不多，而他又不愿声说，其实他为文艺界朋友所做的好事不少。他自己的诗集《手掌集》、散文《夜读书记》也是这前后印出的。郑西谛为国家收购的善本古书，于危急中也曾藏在他家里。总之，“急公好义”四个字，他是当得起的。

  辛笛是名诗人。而我对新诗不懂也不会作，说不出什么。辛笛晚年好作旧诗，常发表于报刊。每逢国家庆典或大事，必有吟咏。一次我们同游杭州，居然有过倡和，在我，是不知高低的胡诌，作过便罢。辛笛却郑重收拾在自己的诗集《听水吟集》中，重睹之际，不能不有“故人情重之感”。

  辛笛是好客的。因此我们常有机会得共杯酒。文绮夫人烧得一手好咖啡，朋友们多以他们家里夜读并喝咖啡为快。他是徐森老（森玉）的快婿。在他家壁上镜框里挂着宋版书的残叶，古香扑人。想是森老所赠。辛笛自己则爱藏新文学书，每到他家，看见顶天立地的书橱，杂乱抛置的卷册，主人身在书丛，怡然自得。可惜晚岁读书随笔之作无多，《夜读书记》竟无续篇，是很可惜的。

  辛笛人极随和，有时开开玩笑他也不以为侮。其实他自己也常闹笑话。有一年我们同游他的故乡淮安，适逢《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的故居和纪念馆落成，我们参加了纪念会。会上辛笛发言，一开口就说出“吴承恩同志”来，引起哄堂大笑。文绮、辛笛先后逝世，瞬将一年，偶忆旧事，唯有车过腹痛之感而已，辄写小文，以为故人纪念，并识怀恩。甲申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