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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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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星儿:生命日记

  这是一本让人流泪的自传体散文,记录的是踽踽独行于病痛这个特殊旅程之中的作家的心语。陆星儿是孤立无助的——离婚多年,一个人住在上海浦东的一角,突然查出得了胃癌。虽然有亲朋好友在时断时续地关怀着她,但真正拯救她的生命还得靠她自己。不幸让她悟出了真理,她将这个过程记录下来——她用
生命书写的日记《用力呼吸》,将会带给我们很多感悟。
  2002年3月6日
  生命线

  今天出院。终于回家了。像一只即将被放飞的鸟,我兴奋了一夜。虽然,我没有过“也许不能回家”的悲观情绪,但在拿到医生交给的“出院诊断”时,我才知道,我的胃是“次全切除”,少了一个重要器官,残缺了。整整一个月,接受了一次手术、一次化疗,可我闯过了第一关。

  回顾“闯关”的第一个月,不能不提到一位素昧平生的“小草医生”。哥哥赶来上海的第二天下午,带来一位老中医,说“老”有些过,那位中医看上去近六十的样子,天庭方正,红光满面,透过镜片的眼光,精神又和祥。哥哥介绍说,老中医名游默,刚出版一本名为《小草养生治病》的书,收集了不少流传于民间的一些神奇秘方。一听说老中医有“神奇”之功,我不由地振作。但在哥哥他们进门之前,我因为上午多次腹泻,气虚神散,人也软塌塌的,像只倒空的布袋。哥哥一脸紧张,眉头皱成了大疙瘩:“你脸色很不好,怎么啦?”但游默医生走到我床边,口气却轻松:“你看起来不错么,比他们讲的要好得多。”我马上表白:“我在拉肚子,否则,脸色还要好。”这时,护士送来一碗红豆粥,游医生说:“趁热喝两口,你脸色马上就会缓过来。”受到鼓励,我像个听话的小女孩,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半碗粥下肚,游医生放开沙哑的嗓门欢声地喊道:“你们看,你们看,我们一来,阳气充足,她脸色马上不一样了吧。”他哈腰,一边摘下眼镜一边拿起我的手仔细端量。

  “游医生,你会看手相?”我积极配合,尽量撑开手指,让掌上那些横横竖竖、支支叉叉的纹路显现得更明确、更清晰。

  游医生换了一付小框的老花镜,眼光只盯着我的手腕处。曾经也被人看过“手相”,略知一二,那地方大概有“生命线”。至于事业、爱情什么的,对于现在的我,可以完全忽略不计。果然,游医生只说了一句话:“你的生命线很长啊!”

  一句顶一百句。我顿时眉开颜笑。

  “星儿,你放心了吧?!”人民出版社的陈黎黎把头凑到我手上,她是《小草养生治病》一书的责任编辑:“游医生还给我一部专门研究手相的书。”

  “什么时候出版?!”我的心情似乎比作者本人还迫切。我是有私心的,显然,我希望我的“生命线”确实被游医生说中。而“说中”的前提是:所谓“手相”,必须有科学依据。

  “我们社领导还要审稿呢。”黎黎回答。

  “出不出版都没关系。我家里有底稿,星儿老师想看吗?”游医生口气慷慨,像对待老朋友。

  “想看,想看。”我又急忙纠正道:“但别叫我老师啊!”

  “等你出院吧!”“那当然。”

  其实,我恨不得马上看到,我需要证实这句话:“你的生命线很长!”

  游医生看了我的手相便匆匆告辞,仿佛给“生命线很长”的病人开了药方,他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可我知道,在我病床周围的亲友,只把游医生看手相当游戏、当玩笑而已,没有一个人会记住他对我的判断,更没有一个人在意我内心的反应。

  由于“癌”的诊断,当我被一片担忧的气氛紧紧包围时,在我的意识深处,多么迫切地需要听到一些有利的“好话”,来支持我、支撑我对生命建立信心。在疾病面前,医生的挽救是外因,自己对自己的挽救是内因——“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这样的道理虽然熟谙于心,但真要做到“自己救自己”,确实不容易。残酷的诊断,使一向比较乐观的我,信心倍损。可我还算幸运,居然有人那麽及时、那么肯定地对我说出了“不必担忧”的预言。我知道,我如果把这“预言”当真地说出来,所有的人都会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我在心里却暗暗对自己说:你必须无比坚定地把“生命线很长”的“预言”当作信念。

  生命到了“闯关”的时刻,信念是关键:

  是内心的需要,是深刻的潜意识,让我必须坚信手相显示的“生命预言”,这预言破除了“看似过不去”的迷雾,它告诉我,包围我的险象与险情,是过得去的,只要保持住信心,并拿出一点不甘心、不服气的劲头,就会发现,天无绝人之路。

  由此,我对我“生命线很长”的信念,越加坚定,因为,我在自己身体的“信息网”上,能捕捉到最细致入微的感受。我愿意相信,手掌上的纹路,就是一种不可忽视的、某种信息的显示啊。

  能够按时出院,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信息吗!

  出院的心情好极了。明亮的霞光也早早地赶来送我,暖暖地洒满一房间。坐在床沿,披着早春的霞光,我欣欣地祝福自己:早春,万物复苏啊,能在初春治疗、康复,应该是个好兆头。春风吹又生,而万物之中,我似一棵又拱出冻土的小草,张着新叶,我会贪婪吮吸,我会努力生长。

  2002年5月22日
  从天而降

  在俄罗斯的最后时刻尽管几经挫折,但还是顺利返回。从万米的高空降落到地上,我简直像个凯旋的女英雄,迎候在机场的作协办公室主任和外办主任握紧我的手,连连祝贺:“听说,你在俄罗斯身体很好,全机关的人都为你高兴!”等在家里的儿子写了“欢迎妈妈回家”的大标语,铺排在房门口的地板上,一开门就让我惊喜、让我欣慰。儿子表达感情的方式总是很艺术、很特别,为了让我能在俄罗斯的旅行途中喝上温开水,他给我买了一只保温杯,并加工一番,在杯子上画了大大小小的一群牛(我属牛),还在杯口写了一圈英语:“NEUER BE A MAM......”他的原意是:不要老是想着自己是母亲。我理解,儿子希望我活出自己。

  在俄罗斯整整十天,我做到了完完全全地是一个自己。

  刚进家门,安忆打进第一个电话,她的语气兴奋:“我打过两次电话了,后来听说你们飞机晚点。怎么样,累不累?”

  “不累,感觉很好,我身体挺争气的。”我回答自豪。“休息两天,你要去医院做检查了。”安忆接着提醒道。我们还约定,我出去看病那天,通知小鹰一起碰个头、见见面。

  安忆一提到“看病”,我的心突然忽悠一下,好像这才是真正的从天而降。在俄罗斯我完全忘记了“看病”的事,或者说,我坚持要去俄罗斯就是为了“忘记看病”、“躲避看病”。需要说明的是,所指的“看病”,就是迫在眼前的第三次化疗。为出访俄罗斯,我和医院商定,第二次化疗与第三次化疗的间隔时间适当延长。但临行前,我和主治医生通电话,他严肃地指出:“以后几次化疗必须按时进行。”如果遵照医嘱的“按时”,我得尽量忘掉俄罗斯,尽快回到“病人”的状态中,马上投入“看病”这件事。

  在家休息一天,电话铃接连不断,我也不断地向亲人和朋友们宣讲、汇报我在俄罗斯种种健康的表现,声调飞扬,掩饰不住却也故意地想多多地流露些得意的情绪。一天汇报下来,其实很累,但我不承认累。我明白,我一味地“流露得意”,是一种下意识的表现,就想证明自己,是可以不必急于去“看病”的;我知道,我的“声调飞扬”,有点虚张声势,是在极力地鼓动自己、夸张自己,以便扩大正在形成的“不去化疗”的想法。其实,在俄罗斯的最后两天,这种想法像风起云涌,渐渐在我心里形成“气候”。而实践已证明,大病中的我能够完成长途跋涉的旅行,这使我大为鼓舞,并有所顿悟:对待疾病,除了药物,还有一种更重要的治疗方法,那就是精神治疗。当然,精神治疗主要靠自己,靠自身的智慧、觉悟和信心,这对心理素质,是一次考验。我了解自己,我相信自己,我没别的能耐,就是经得住考验。

  当然,把一种被视为“不治之症”的病交给自己对付,这可不是玩笑的事,毕竟性命交关。一旦把“不再化疗”的想法变成决定,这“决定”举足轻重,是万万错不得的呀!所以,当家人、朋友催我抓紧看病时,我总是先支支吾吾地答应着。可以想象,只要我把“不做化疗”的想法说出口,立刻会遭来一片反对声,我似乎还没有足够的力量面对所有人的反对。但“不做化疗”的想法,却不可抑制、不可逆转地滋长、强化,我真的无法说服自己应该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地“听医生的话”。我第一次表现出如此强烈的自我意识,并把自己逼到了抉择的十字路口,生命在等我拿主意、下命令。

  从俄罗斯飞回上海,我顿时落进了现实的困境中,俄罗斯又变成一个渐渐远去的梦境。

  2002年5月29日
  最难忘的一夜

  躺下,仍毫无睡意。捧一本书定定神,还是丰子恺的散文集。

  出院回到家,床头一直放着安忆借我的《丰子恺散文集》,我没问过她,为什么单单要把这本书拿来陪我养病。也许,安忆只是信手拈来?不,这不像安忆,她从不会随意地待人接物,尤其对家人、对朋友、对书籍,她更是用心细致。把丰子恺散文一篇篇读下来,我似乎明白了读这部书用来养病的好处,丰子恺先生对生活风趣的眼光、田园的心态,以及他作为父亲的舔犊之情,如春风化雨,总能让人会心地微笑,读着、读着,心里自会滋养出有灵有性的东西。而对于有病的人,微笑、春风和灵性,比药物更重要。

  可今晚又不能入眠,是我的胃突然出了问题,丰子恺先生的文章、漫画再幽默,好像都帮不上忙了。

  自从手术以来,我仅剩的那一块胃,除了能感觉它体积小盛不了东西以外,没有了以前那些隐痛等不舒服,就像一座熄灭的火山,沉寂了,安静了。有时,朋友来电话问候:“你心情怎么样?”我的回答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心情了,只有‘胃情’。胃好,我一切都好。”不是玩笑,真的,只要不闹胃,我会觉得每天都幸福。可今天不知什么原因,躺下不多一会儿,胃突然像烧着了一样,好像有东西在作怪,一股灼热的涡流在腹部打旋,又时而上升,烤着胸肺与气管,热热地憋在喉咙口。我害怕了,我以为那种烧灼感,一定是胃部出血的缘故。难道,前两次化疗没能杀死那些残存的“癌细胞”,它们又开始闹腾了?!难道,是我的胃在提醒我、警告我,你不能不听医生的话,不能自作主张地停止化疗!

  别想那么多了,得赶紧先把灼热制住啊。

  但身边没有胃药,也不知道应该吃什么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气功”助我一臂之力。我立刻侧身躺成一个弧度,然后深呼吸,把充足的空气吸入体内,停在丹田处,然后再缓缓地呼出,好像“用力呼吸”能保治百病、救助一切。在住院时,哥哥曾教给我这个办法,他说这是气功的基本动作,能缓解情绪、能催人入眠。回家,我也翻阅了有关“气功调摄养生”的一些资料,老子《道德经》所说:“虚其心,实其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以及庄子的“吐故纳新”,《内经》的“呼吸精气”,就是以呼吸锻炼为主的一种流派。

  可我一遍遍地吐纳,却怎么呼吸,都压不住来势凶猛的“灼热”。我只得下床,把南妮送来的一盘由“菩提功研究会”录制的、练静功的音乐带放进录音机,希望能依靠入静的佛家修持法来抑制“灼热”,虽然,我这是“临时抱佛脚”,走投无路的时候,抱,总比不抱好吧。也许,我太恐惧、太急切,而情绪的撩拨,使得胃里的那股“灼热”火上加油了。胃病的俗称,为“胃气痛”——胃是表达情绪好坏最敏感的器官之一,“胃”和“气”是紧密相连的。我猜测,这些日子为决定“化疗”还是“不化疗”,我思虑过度,我忧心忡忡,是极度紧张的情绪和沉重的精神压力,把胃“烧”着了。我不得不警告自己:“必须快刀斩乱麻,当机立断,要做,马上去医院做第三次化疗,如果铁了心不想做,那么,不管什么人的话,一概不听!不能让这件事再折磨自己了。”

  我翻身下床,站到窗前,把眼光送到黑沉沉的夜幕深处。我看到一颗小小的星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向我微微地眨眼,好像明白我缭乱的心绪,便用无言的相视送来最遥远的安慰。我立刻闭上眼睛,感受眨眼的星星,感受习习的夜风,同时用力呼吸,渐渐地吸入星空的安然与恬静,渐渐地让心融化在宁谧的夜空里......

  我不知站了多久。我只感到身体像只摇篮在轻轻晃动。我觉得窝在胃里的那团“火”在一圈圈地缩小。

  火辣辣的灼热感终于在天亮时分消失。我几乎在窗前站了一夜。

  这是手术以来最难忘的一夜。

  (摘自《用力呼吸》,陆星儿著,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4-11-07 20:13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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