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书╱蒋行之

　　四岁左右，妈妈教我认字。不知怎么搞的，家里连一张白纸都找不出来。记得妈妈腾出一个大硬纸箱，把我搂在身边﹐在纸箱封口上写了大大的方块字︰大、人、日、水、火、我。她一面写一面嘟囔︰「不然，先教这个好了……」显见事先一点打算也没有，教到哪里算哪里。我却郑重端严，坐得绷绷直直的。我知道，这是大事！这些字就是开启外面世界的大门。我像我的人猿祖先第一次教天雨粟、鬼夜哭那样伸出手，让妈妈把着我的手一笔一画。没有一个字难得倒我。它们是手，我就是触手即干的泥，沾一沾永世镌刻不去。每一个字都旧识，从娘胎里带了来。
　　
　　多年来我怀疑那记忆并不可靠，最多是事后的追补吧。因为既然还不认得字，何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最近跟妈妈聊这个，她虽然不记得家里连张纸都没有的糗事，却指证历历，说我不到一岁就会看电视。看到白兰洗衣粉、三洋电器像看见爹娘；唱「我又回到我的寻梦园」，字幕上一个个字从我嘴里蹦出来。若果如此，那么四岁才认字已经晚了。
　　
　　我算是神童。之所以够得上这个资格，是因为家里几乎没有书。七岁的时候，妈妈叫我去买山东馒头、包子回家。我一向粗心，走走不知怎的包子就掉到地上了。那时候爸爸出国已经一年多，枕冷衾寒的妈妈向来性子又急。我怕得天也矮了。拣起来怎么撢怎么吹，豆沙包的雪白尖角还是污黑了一块。所幸爱看书的人一定会编谎。我把脏掉的包子角扳掉，回家我告诉妈妈，我贪着看包馒头包子的报纸，不知不觉就有——肯定有——一头野狗来把另一只手里捏的包子咬缺了一角，到家才发现。
　　
　　现在回想，如果遇上的是逻辑严紧、家规不苟的父母，照样会罚我，哪个理由都一样！最起码，也该叹异哪来这么只深谙节制柔潜之道的野狗？但我妈没有。我编的大谎把她哄得称心如意，逢人就说，我女儿怎样「看书看得什么都忘了」，好象那是多么淳美的德行。正因为家里找不出书，妈妈格外容易相信，连包馒头的报纸都会让我魂飞魄丧。
　　
　　说也奇怪，仰赖千年科举的遗毒，众人听到幼童对虚无飘渺知识自动自发的追求，「连野狗把包子叼了都不知道哩！」无不肃然起敬，好象我头上已经架起光宗耀祖的牌坊。这大概和社会阶级有关。我家住中和镇保健路（那时候还没资格立市），是台湾人外省人共居的聚落，都只是小康人家，连没落的书香门第也挑不出一户。大部份的人视求知为苦事。赞许我舍身求道，残躯饲虎的精神，说来也有道理︰别人囝死不了！
　　
　　我却觉得大人好蠢。读书是无上乐事啊！我喜欢听故事，书里的人变着法子讲故事给我听。我喜欢美丽的东西，拿破仑的妹妹「皮肤宛若压在玻璃下的白缎子﹐指甲是玫瑰色的」；我喜欢吃，书里有的是异国风味，草莓松饼在我想来是介于糖心烧饼和云片糕之间，却又无可名状的珍果奇食（在那个关税抵天、台币疲软的时代，我要到四年级才亲眼看见、尝到又酸又涩的日本进口草莓）； 我喜欢玩，书里玩得穷凶恶极，连最胆大妄为的小孩也要自愧不如。堂吉诃德付不出旅馆帐，轿夫就把随从桑乔毛毯随便一裹，当小宝贝似的朝天拋去！
　　
　　比起书里，真实世界几乎不值得一个小孩留恋。八九岁的细嫩手心，藤条竹棍抽起来跟玩儿似的越打越起劲，一根又老又韧的竹子可以打成一束。晚上八点就得上床，早上起不来也要起来。小学科目弄出八九科，写作业题目之间没留空格就是死罪，据说这是我「居心叵测，要害老师瞎掉眼睛！」。音乐课美术课都挪去准备月考，教育部督学来之前先教会我们一套谎话，把参考书藏起来。考94分，要打三下，两分折一下。一科一科一排一排上去打，锻炼得心算刮刮叫。
　　
　　我还是台湾版「大鸣大放」运动最年幼的牺牲品。老师教诲我们「有错就要改，就算老师也一样」。我举起手说「老师妳那个字写错边了」。她推诿辩解，我宽容然而秉公地据理力争，只落得一个「骄傲自大，不敬师长」的罪名。以后在她手里的两年日子，我也不算是什么门生弟子，是杀她阿爸阿母的仇人！
　　
　　学校无趣，书中意味长。所以我继续我罪过的沉迷。邻居家有订《皇冠》，我溜进去窝在屋角，邻居妈妈买菜回来险些被我绊了一交。跟家人嘁嘁喳喳的说︰「那孩子平常多爱讲话，一看书简直像死人一样，一点声音都不出，把我吓得半死！」我也装没听见，努力延挨中国人委婉好客，不管大人小孩总给对方留面子的礼仪期效，非捱到不锈钢饭瓢锵琅一声把饭扣到碗底像敲到我头壳顶我不肯走。
　　
　　六岁我开始看《五虎平西》、《小五义》、《续小五义》、《几度夕阳红》，读《拾穗》我跳过计算机、山本五十六和译介乐圣贝多芬的音乐欣赏，专挑连载的〈爱的故事〉。阅读之旅，打从上路起，我心里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小孩过。说起来骇人，我记得非常清楚，是萧飒还是谁有篇小说登在报纸副刊上，说一个女孩跟男人从台北跑到宜兰去开房间（外公、二姨妈家都在宜兰，父亲是外省人，宜兰就是我家乡，所以特别注意这一点），桌上剥了一堆虾壳，腥糟糟油腻腻的（大人可以不用洗手！），两个人就上了床︰
　　
　　「他温柔的爱抚她，手指让她张开，他进入的时候她痛叫起来。」
　　
　　我自然而然一知半解张开的是什么，进入的又是什么。整个头肿胀起来，又神秘，又骯脏，又自然的知识血贲贲抡开大手抓过来，好象我自己也蚌张开来给活取了肉。赶紧转头看看，没窗户的小饭厅里开着灯，妈妈和美云阿姨照旧坐在仿云石塑料餐桌边，一桌子零钞﹐在谈这次的会最好不要给阿姨标到，根本没注意一旁安安静静展读今天报纸的我。那个时候好象二、三年级左右。
　　
　　不管我的早慧给妈妈挣了多少面子，她还是想不起来要买书回家给我看。她自己对书不感兴趣。不像博学有体面的一些父母，她一点也不觉得我与生俱来的才能应当好好栽培，以骄其亲友。妈妈有别的烦恼。我九岁就近视了，该睡觉的时候不肯睡，她好忧愁我将来会瞎掉。且慢！家里没有书，上面说的那些书都是哪里来的？答曰︰阿公家。
　　
　　父亲只身来台，又长年去越南，然后美国留学。只要放假，妈妈就带我们回阿公家。阿公小时候祖公早死，家里很穷，只念完日本学制的小学。因为聪明却失学的遗憾，后来家境过得去了，阿公对唯一的儿子有求必应。舅舅也很争气，阿公家水泥厝二楼客厅壁橱里端整放着许多电路电子电这电那的书籍，都是舅舅自修用的。
　　
　　和所有的爱书人一样，他也是那种买的书永远比看的多得多的人。除了电子书籍，他还买了许多文学名著，买来就用钢笔在扉页前秀拔地签上浅蓝的名字︰李某人民国五十九年购于重庆南路，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放假的时候他也放，可是不大见他来翻书，也从来没有对我拿出物主的嘴脸勒令我把书让出来过。但丁《神曲》同样版本的他有两本，一本红的，一本绿的，长夏下午我躺在淡金硬木围栏改良西式大床上看书的时候他走过，偶尔会探个头笑叹︰「喔，原来阿舅有这本册噢？」
　　
　　从五岁到十二岁，我在那个最初的琅嬛福地里，一指头一指头把自己捏出形状来。初生之犊的我，读书时豪迈圣洁，哪像现在看到大块头书籍马上后牙床发酸、先翻翻看有多少页！《约翰克里司朵夫》、《战争与和平》、《浮华世界》、《希腊罗马神话》、《汤姆琼斯》、哈代的《还乡记》、白先勇的《台北人》……。我一点点蚕食书架上吞得动的书。
　　
　　十一岁开始读《未央歌》和《红楼梦》，至今我还是觉得前者的论理文字与对话细致清朗，深得日常口语神髓，代表一脉正臻成熟却猛然断层的传统。四大古典小说我都看得晚。《西游记》十岁在亲戚家看见，爱不释手，看对方一点要借给我看的意思都没有，记恨至今！舅舅对中国古籍的胃口大概早在中学就给联考败光了，买得很少。所幸既然是藏书，总得备下朱自清、徐志摩全集、《今古奇观》、《古文观止》、王尚义《野鸽子的黄昏》，一大堆水牛文库的散文小品，聊胜于无。好些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子则是在书店死乞白赖读高阳和司马中原时剩下来的，比方高阳改写唐人传奇的《紫钗记》。
　　
　　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们一家移民美国。
　　
　　到了异乡，我积累的这些腹笥，居然也还做一串跟在我背后。只不过它们还认得我，我已经不认得它们了。但是，书不负我！天荒地变，学校考的是新英格兰十三个殖民地的名字也没关系，书里有我。一个个字母往回找，只要翻翻辞典，我确定书们在冷陌蟹篆的背后等着，忠实背负着过往的我。读得滚瓜烂熟的《简爱》、《块肉余生记》、《人性枷锁》结做《魔戒》里不须缠缚着实的软银仙绳，我一个个字凭空攀出今生第二个文盲的深渊。。
　　
　　可是我的战争还不只这一场。毋需任何人跟我解释，十二岁的我马上明白，读书不再是骄其邻人的虚名，关系的是生死存亡。我与生俱来的痴爱，从四岁那个纸箱上升起的无垠王国，只有「消亡」或「附庸」两条路可走了。我的新世界要我忘掉过往，一点都不许剩下。英文字母是没有五官冠服的白板兵卒，龙牙如雨从地上长出新的王城，凡眼见处莫非异土，杀伐声连隋炀帝嘉则殿上巨藏的绀琉璃书轴都震动……。
　　
　　我不甘心。我说什么也不甘心。所以，二十年来长居国外，别的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孜孜矻矻搜罗在身边的许多中文书一本不能少，要不然，我这个人会从中铿然断绝，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苦了这些年没关系，劫灰飞尽古今平，至少，家里总算有些书了（或者说︰书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就凭这，书看不够看不完也罢，好歹还可以身相殉。云汉邈邈，人思天笑。如今，我真够资格说，现在是个最幸福的人，比小时候还要幸福很多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