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的名字,章子怡早就听说了,但真正看张艺谋执导的影片,却是进入中央戏剧学院之后的事。戏剧学院经常组织学生观看一些有特色的电影,这是他们的课程之一。那时,张艺谋的《活着》正在上演,他的电影,就不仅仅只是普通的教材,而被当成了经典。虽然张艺谋不是中戏的毕业生,但主演巩俐却是中戏的毕业生,放映巩俐的电影本身就是一次对新生的教育。
这是章子怡第一次看张艺谋和巩俐的电影,当时所带给她的冲击,异常强烈。
章子怡从八岁开始学舞蹈,在前后差不多九年时间里,她的整个身心都投入到舞蹈之中,就算是看电影,也是与舞蹈有一定关系的。此外,就是周末回到家里所看的电视,大多也都是综艺节目。当时的她,对电影的了解实在可以说不多,更不用说张艺谋的电影了。
在张艺谋的所有电影中,《活着》可以说是一部完全失败的电影。张艺谋在这部电影里试图讲述一个同以前完全不同的故事,但实际上他根本就不适应这种叙事手法,因而让人觉得异常的零乱和繁杂。为了将一个跨越几十年的故事讲述得完整,张艺谋将他的视角集中在几个不同的点上,结果造成了一组故事的客观效果。
尽管整体来说,这是一部失败的影片,但就其各个局部来说,张艺谋的表现力确实是令人惊讶的。例如有庆端醋给福贵喝、凤霞难产住院等,单独来看,每一场戏都是神来之笔,都堪称经典。
对于看电影不多的章子怡来说,张艺谋电影所带给她的冲击是巨大的。后来,记者采访章子怡,问她是否看过张艺谋或者巩俐的电影,她坦率地回答说看过《活着》,而且看过四遍。这种说法一度被网友们讥讽为擦张艺谋的鞋。如果认真研究一下章子怡的成长经历,就可以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正因为在章子怡的心目中,张艺谋有着极其崇高的地位,她才会如此希望成为张艺谋电影的女主角。因而,当这种愿望终于成为现实的时候,章子怡对于张艺谋所怀的那一腔感激,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事后,只要谈起此次经历,章子怡便毫不讳言地说:“张导演给我带来的机会是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时我感觉到很重了,他是太著名的一个导演,一个世界级的导演,我知道能参加他的影片意味着什么。”
即使是有关章子怡和张艺谋的绯闻甚嚣尘上的时候,章子怡也同样不避讳这一点。
据说,张艺谋第三次约章子怡,是直接将她约到了片场,而不是工作室。当时,章子怡还有点莫名其妙,风尘仆仆地赶去,人还没坐下来,张艺谋就开始向她说戏了。
张艺谋亲切地在她身边坐下来,对她说:“《我的父亲母亲》这部影片,说的是我人生的一个深刻感受。1997年我在意大利参加一次影事活动时,惊悉长期生活在农村当教师的我的老父亲逝世的消息,眼前顿时浮现父亲一生朴朴实实的身影、他那些朴朴实实的往事。处理完老人家的后事,我仍然好久不能平静,我把当时的感受说给一位友人听,友人于是用它编出了一个朴素的爱情故事。其实,这部影片中的人物并不是完全写我的父母,但反映的正是父亲母亲那一代人平平淡淡却又浓浓烈烈的爱情和亲情。”
听了张艺谋的这一番解释,章子怡忽然异常的感动,同时也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异常的沉重。既然张导想表现的是他的父亲母亲那一代人平平淡淡却又浓浓烈烈的爱情和亲情,可想而知,他在这部影片中所倾注的情感所寄予的期望有多大。
张艺谋进一步告诉章子怡,他找她来,是希望她担任这部影片的女主角。
听到这个消息时,章子怡竟然一点都没有狂喜的感觉。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后来她接下几位大导演的影片时,心中都曾经狂喜过,惟独得知自己可以接下平生第一部电影时,她不是狂喜,反而有一种担心。她担心的是自己瘦弱的肩膀,是否可以挑起张艺谋女主角这副重担。同时,她心中也暗想,好在这部影片中还有一个男主角。如果像《红高梁》一样,张艺谋为完全不会演戏的巩俐找到姜文这样一个高手,那么,她即使演技差一点,大概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了。
从张艺谋那里拿到剧本后,章子怡便回到了学校。与上次张艺谋通知自己去讨论剧本完全不同,这次自己是真实地得到了张艺谋的角色,章子怡却并没有迫切告诉母亲的心情,她一直强压着想给什么人打电话的冲动回到了学校,找到了自己的班主任常莉老师。
常莉老师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奇地问:“子怡,发生了什么事?”
“张艺谋张导约我去谈剧本,我刚刚从片场回来。”她有点怯生生地说。
“这是一件好事呀,你的表情为什么这样奇怪?”常莉老师感到不解了。等章子怡说出了自己心中的忧虑,她才笑了起来,对自己的弟子说:“接第一部戏,有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你完全可以放心,张导是一个非常有表现力的导演,没有人比他更熟悉电影语言了。他既然选中了你,就说明他对你有完全的信心。还有,如果说有哪位导演能够利用镜头弥补演员表演上的不足的话,那么,他应该名列第一。你放心,跟他拍戏,是你的运气。”
听了常老师一席话,章子怡顿时笑逐颜开。
这次,轮到常莉老师眉头紧锁了。章子怡发现了常老师脸色的变化,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常老师,您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章子怡问了好几遍,常莉似乎经历了一番思考之后,才说出了自己心中想说的话。
常老师告诉章子怡,张艺谋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他能够将一个普通人制造成明星。当年,巩俐在她的同班同学中并不算是最出色的,但因为有了张艺谋,她便成了国际级明星。继巩俐之后,张艺谋选中了瞿颖,拍了《有话好好说》,虽然此后瞿颖再没有拍过张艺谋的影片,但已经由默默无闻变成了全国闻名的红星。而像章子怡这种新人,一旦跟了张艺谋之后,定会迅速成为全国瞩目的人物。所以,她必须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章子怡并没有完全理解老师的意思。她说:“老师,您是说我会成为明星吗?您放心好了,就算我成了明星,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学生。”
常老师摇了摇头,章子怡是她招进来的,她对这个学生实在太了解了。她早就相信,只要章子怡有好的机会,就一定能够成为大明星。现在,机会来了,她的明星之路也就应该开始了。这当然不是她所担心的,谁会为一件明知道要发生的事情担心呢?她担心的是章子怡外貌上几分同巩俐相似这一点会被媒体大做文章。章子怡还是一个孩子,而且比她同龄的任何孩子都单纯,她当然不知道,明星之路上隐藏着许许多多的危机,稍不留神,就会陷入这种危机之中。在这方面,章子怡的免疫力实在太弱了,自己如果不及时地提醒她,她的未来很可能陷入这种危机之中,使得事业出现阻滞。
她将自己的忧虑告诉了章子怡。当时的章子怡当然不可能完全理解老师的忧虑,她当即向老师保证说,她会好好把握这次机会,而且,她会非常努力地拍好这部戏,保证不给学校丢脸。
章子怡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的母亲和父亲时,他们的想法倒是非常简单。他们绝对相信张艺谋的为人,而且,他们对于传媒的杀伤力也几乎是一无所知,所以,在替女儿高兴的同时,反复叮嘱女儿,一定要努力,要听导演的话。那时最令他们担心的倒是女儿从来没有在农村生活过,除了电影电视上面,她甚至不知道农村是什么样子,现在突然要去农村体验生活,会不会非常苦?
章子怡体验生活的地方是河北坝上东沟村,同她一起去的还有将在《我的父亲母亲》中同她配戏的郑昊。这一点让章子怡多少有点失望,郑昊不是一个像姜文一样出名的演员,她原想像巩俐一样由名演员带戏的希望破灭了。意识到一切都得靠自己之后,她体验生活时就十分用心。
那时,章子怡想,《我的父亲母亲》是一部爱情戏,乡下女孩儿到底怎样谈恋爱以及表达她们的爱情,章子怡是半点都不懂。而且,电影中的招弟生活在五十年代末期,是一个非常“土”的女孩儿,她的思想极其质朴。质朴这个词说一说容易,如果要让章子怡体会,却连一点感觉都找不到。这就是她所必需体验的精髓。
到达东沟村之后,她就尽可能地找那些年轻姑娘们聊天,希望从她们身上找到自己所需要表现的质朴。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如今的乡下女孩儿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些生活圈子不超过十公里的女孩儿了,她们的足迹遍布许多大城市,有些甚至去过南方的广东等地,有着许多的新思想,完全与质朴沾不上边。于是,她不得不从农村大婶们身上去找感觉,跟她们交朋友,陪着她们一起干活、聊天。
这是章子怡第一次演电影,劲头非常之足,连跟她一起的郑昊都觉得不解,章子怡身上似乎有着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在农村,她捞到什么干什么,整天都似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他们给农民做饭、喂猪、挖土豆。最初当然看上去很别扭,显得怪模怪样的,那些乡下的大叔大婶见了,捂着嘴笑。章子怡却一点都不气馁,越干劲头越大。
章子怡说,她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新鲜,而且挺好玩的。每天一大早,剧组的车将他们送来,她立即融入到了当地农民的生活中。到了晚上,剧组的车又来接她们回去。
那一个月,章子怡吃了不少苦,脸晒黑了,人累瘦了。可就是凭着她那一股子不怕苦不怕累,干任何事都要干好的倔犟劲,还真将农民的日常起居劳作给学到了位。只要看一看《我的父亲母亲》中的招弟,你绝对不相信章子怡仅仅只有一个月的农村生活经历,她的一言一行,实在太“农村化”了。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章子怡又回到了北京。可她绝对没有想到,只不过一个月时间,北京已经有一场风暴在等着她。
张艺谋一直都是媒体关注的对象,他正在着手拍摄《我的父亲母亲》,自然是传媒关注的焦点。也不知什么人的嗅觉特别灵敏,竟然摸到了张艺谋已经选定女主角的消息。章子怡的名字第一次公开与张艺谋联系起来,这种联系又立即引起了更多媒体的关注,于是,有人很快弄清了章子怡与巩俐的许多相同点。
第一,章子怡和巩俐一样,都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而且都是在二年级的时候被张艺谋看中。第二,巩俐第一次演张艺谋的戏,所演的角色是“我奶奶”,章子怡第一次演张艺谋的戏,所演的角色是“我母亲”。第三,无论是当年的巩俐,还是现在的章子怡,都是第一次演电影就捞上了女主角。第四,也是最为传媒感兴趣的一点,章子怡同巩俐在外表上有着出奇的相似。
在这些新闻中,有人称章子怡是“小巩俐”,也有人称她是“巩俐第二”。最初,章子怡看到这些文章,并不觉得这是一次大危机的开始。她当时就想,作为自己的学姐,巩俐是那么有名,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现在,媒体将自己的名字同她联系在一起,自己是沾了她的光了。
但回到家以后,她就意识到事情远非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父亲和母亲以及哥哥的同事们都知道章子怡成了“小巩俐”这件事,他们读那些文章显然要比章子怡认真得多。只要认真一读,也就读出了文章中许多的“话外音”。那些文章显然有一种暗示:张艺谋之所以选择一个酷似巩俐的人担任自己影片的女主角,完全是别有用心。这一点,即使年纪轻轻的章子怡不清楚,作为父母,他们应该是清楚的,他们不应该同意女儿去趟这股浑水,弄得还没有出名,就坏了名声,那实在太不值了。
最令章子怡不安的是热闹的网络世界,说什么话的人都有。那个世界太自由了,吵吵闹闹,拉拉杂杂,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人说,自从巩俐离开之后,张艺谋其实一直都在寻找这样一个取代者。当时,全国分别冒出几个与巩俐长得极像的女孩,张艺谋也曾与其中的几个会过面。之所以没有让她们担任主角,是因为她们只肯取代巩俐在张艺谋电影中的位置,而不肯取代其在张艺谋生活中的位置。现在,章子怡答应了这一条件,所以张艺谋立即就为她安排了一个角色。
当初,常莉老师提醒章子怡时,她还不以为然。令她绝对没有想到的是,风说来就来了,而且来得突然,来得猛烈。
作为一名尚未离开学校的小女孩,章子怡哪里见过这种阵式?她一下子被这股空穴来风吹得昏头转向,不知所以。她最初接戏时的兴奋一扫而光,变得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忧虑重重。这种情绪影响了她拍戏。
《我的父亲母亲》开机后,章子怡演的第一场戏是她在村头见到老师后兴奋地跳着回家推开门的镜头。按照张艺谋的要求,章子怡应该非常开心、兴奋地从外面跑向门前,将门推开。说起来这个镜头非常简单,但对于章子怡来说,她必须表现出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见到心上人那种既开心又羞涩的感觉。
开拍前,张艺谋将章子怡叫到一边向她说戏,要求她在正式拍摄前好好地找一下感觉,等感觉找到之后才开始表演。所有一切都准备好了,张艺谋于是拿眼看章子怡。那意思章子怡明白,是问她找到感觉没有。老实说,章子怡没有真正恋爱过,根本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连城市少女初恋的感觉都不清楚,哪里还能知道一个五十年代农村少女初恋时的感觉?另一方面,她再一次想到了巩俐,想到了那些将自己和巩俐联系在一起的文章,无形之中,她有了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
她其实并没有准备好,但向导演点了点头。于是,张艺谋一声令下,所有的机器开始动了起来。章子怡慌慌张张闯进了镜头,十分机械地表演着。张艺谋立即发现她的表情完全不对,及时地喊停。
事后,章子怡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什么都不懂。导演说你要这样做,我就想了很多怎么样是开心、兴奋,但我的脸都是僵的,因为太紧张了。那个镜头NG(重拍)了三十五次!后来那个镜头导演没有用。所以我的第一个镜头是大家都没有办法看见的。”
这一个简单的镜头重拍了35次之后,张艺谋火了。
但是,张艺谋并没有当着剧组成员的面将火发出来,而是将章子怡叫到了村口,语气非常严厉地对她说:“你到底咋回事?你一个人状态不对头,大家都围着你转,浪费那么多胶片,都等你一个人。大家为了这场戏起了大早到这里来准备,想到你年龄小,又没有吃过太多苦,所以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再叫你过来。你却这样,你对得起大家吗?”
剧组的其他人当然不知道张艺谋将第一次演戏的章子怡狠狠地K了一顿,还以为他将她叫到一边说戏去了。
章子怡当时哭了起来。张艺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对待一个演员,他是有办法的,可对待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半点办法都没有了。他骂过之后说一声:“你好好想想吧!”转身走人了。
章子怡站在那个村口,对着呼呼的北风,独自一人哭得梨花带雨。她一边哭还一边想,真没想到,平时见张艺谋是大好人一个,跟剧组的人嘻嘻哈哈的,觉得他脾气特好,没料到一上戏,就立即变了一个人。尤其是现在骂人的时候,那模样还真有些可怕。将人家女孩子骂哭了,也不哄几句,拍屁股就走人了。还真够狠。
章子怡哭了一大场,也想了一回。仔细想张艺谋所说的每一句话,虽然语气有些严厉,却也语重心长。尤其说到剧组的人考虑到她年纪小,先起来进行准备,一切弄好后才叫她过来,确实令她好感动,也为自己不争气而难过。哭过之后,她神情蔫蔫地又回到了拍摄现场。
张艺谋看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表情地问:“调整好了没有?”
“呃,调整好了!”她有些机械地答。其实,她心里并没有完全调整好,气没有顺过来嘛。
在章子怡以前的经历中,曾有几次遇到挫折就想当逃兵。这次跟张艺谋合作拍戏,也同样是以挫折开始,她有没有想过当逃兵呢?没有。章子怡心里十分清楚,跟张艺谋拍戏,将会是自己一生命运的转折,如果把握住了,她说不定真可以像自己的师姐巩俐一样,一炮而红。这样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她一定不能轻易放弃。
摆在章子怡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摒弃一切杂念,脚踏实地去做。正是在她感觉最困难的时候,她想起了临下剧组时自己回家与家人告别的那一幕。
母亲深知子怡这些年虽然吃过不少苦,但毕竟是一个在城市长大的女孩子,身上还脱不了娇气,尤其是这次拍戏是在冬天的农村,她又是第一次,身边也没有一个她熟悉并且信任的人。所以,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她会遇到怎样的困难,目前根本难以估计。母亲于是嘱咐她说:“从小到现在,你算是够顺的,几乎没有让爸爸妈妈为你操过心。现在你已经长大了,成人了,开始进入社会了。你应该知道,人生不可能永远的一帆风顺,总会有一些沟沟坎坎。别因为现在一路绿灯就沾沾自喜,更不要为将来遇到什么坎坷就气馁放弃。人生就是自己跟自己打仗,打赢了,你就可以成功,打输了,你就一事无成。现在老天爷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把握。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咬着牙挺过去。这是你人生的第一关,挺过去了,往后也就好了。”
作为女人,母亲毕竟婆婆妈妈一些,而父亲只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你是好样的,你肯定不会让我失望。”
离开家时,哥哥章子男特意送她。说实在话,这个哥哥对妹妹的爱护呵护,就像一个父亲一样。多少年来,兄妹俩几乎是无话不谈。但这一次,哥哥却沉默了,直到分别,子男似乎觉得应该跟妹妹说点什么,才说了一句:“我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章子怡是背负着期待来的,她怎么能够退却?妈妈说得对,人的一生怎么可能没有沟沟坎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咬着牙挺过去。
再往后,章子怡完全投入到了拍戏中,剧组的人评价她,还真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玩命的。
那天,拍招弟等骆老师归来那场戏。骆老师被通知去县里,听说是因为有一个右派名额被分配给了他。骆老师临走前留下话,无论如何,他都会在腊月初八那天回来,因为那天之后学校就要放寒假了,他要回来给孩子们一个交待。那天下着大雪,招弟一大早就去村头的雪地里等他,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大雪茫茫,漫天飞舞,只有招弟站在那银白的世界中,却不见路上有行人。这是一场重头戏,根本没有任何复杂的表演,所有一切,全都是“等待”两个字。
没有去过北方的南方人,无法体会站在雪地里那种感觉。在冰天雪地之中,如果活动一个小时以内,那或许是一件极其浪漫的事情,但如果需要持续两个小时以上,那就是一场煎熬。而实际上,章子怡拍这场戏远远不止两个小时。按照导演的设想,招弟站在雪地里,由于时间太长,眼睫毛上挂满了小冰凌,眉毛上也结满了霜。要达到这种效果,到底需要站多少个小时?谁都没有亲身体验过,不清楚。
开始拍摄的时候,章子怡站在道边,雪花在她的身边飞舞着。她心中默默地祈祷,希望那种效果快点出现,自己好早点结束这场苦役。可是,她很快就明白,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出现这种效果,是因为她呼出的气向上飘,气息中带有许多的小水珠,沾在睫毛和眉毛上,这些小水珠遇到冷空气,立即就凝固了,渐渐地越结越多。实际上,人体呼出的气带着体温,相对于冰天雪地,那是很高的温度。最初沾在睫毛和眉毛上的水珠虽然结成了小冰花,但很快就被第二口气的热量融化。
章子怡因此想到一种办法:憋气。将呼吸的间隔尽可能延长,以便先沾在睫毛和眉毛上的冰粒温度低下来。即使如此,这种自然的结霜过程也十分的漫长。一个镜头拍完,往往要几个小时。一般来说,拍电影很少有一次成功的,总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因此不得不NG(重拍)。每NG一次,所有一切就得重来。
剧组成员都在雪地里,甚至还可以抽空活动一下手脚,而章子怡一直像木桩子般站在那里,谁都清楚她在经历着怎样的痛苦。到了后来,张艺谋也不忍心了,准备凑合着用算了。可章子怡却非常固执,坚持要拍好这个镜头。最后的结果是,仅仅只是这一个镜头,就拍了七八个小时。而在电影中,观众所能看到的,只是招弟的一个面部特写,先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小女孩儿,后来的一对眉毛就变成了白色,成了“白眉女”了。
当张导喊OK的时候,章子怡的眼泪当场流了出来。她哭不是因为激动,也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太痛苦了,那种痛苦根本无法形容,已经超过了她弱小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剧组的其他人都开始收拾器具准备打道回府,张艺谋却发现章子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略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因为在雪地里站的时间太长,她的身体已经冻僵,无法行动了。他于是跑上去,一把将她抱起来。
记者常常会向章子怡提出这样的问题:你怎么评价张艺谋?
对于这样的问题,章子怡几乎不假思索:“张艺谋不愧是张艺谋,他超群,思想超人。” 对于这个回答,网友的评价是两个字:“肉麻!”
别人认为肉麻那是别人的事,章子怡却是非常真诚的。这也正是她的性格,心中怎么想就怎么说,心中怎么想就怎么做。她希望自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她只想做她自己,一个真实率性且有些直肠子的章子怡。
曾有报纸登载了一篇王朔骂张艺谋的文章。立即有记者拿着报纸去找章子怡,希望她谈一谈对此事的看法。这是一种典型的“香港新闻模式”,也可以说是一种“香港新闻陷阱”,好在内地的记者德行好,在这件事情上面,没有让章子怡吃尽苦头。
当时,章子怡极其坦率地说:“我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骂张艺谋,说他的坏话。关于他的人品,我的话要是不可信,你可以找我们剧组中的任何一个人去问。我们剧组钱很少,报酬低,大家跟着张导干,就是为了做出个好东西。导演的这种凝聚力是很难得也很感人的。”
可以料想,记者切入这个话题的目的,是想探听出章子怡与张艺谋之间的“某种端倪”,这是记者这个职业的“小把戏”,不必去计较。当时记者进一步问:“简单地说,张艺谋在你心目中是怎样的人?”看吧,陷阱来了,如果不小心肯定会一脚踏进去。
章子怡毕竟襟怀坦荡,她说:“张艺谋是很真诚的人。他不计较名利,却拼命工作。一个人的成就绝不是轻易得来的,是他自己做到了那个份儿上。这缘于他的才华和他的忘我??我想,王朔和张艺谋的架,是绝对打不起来的,我敢保证。我知道张艺谋的度量。他这十几年,什么都经历了,什么都被人说过了,也什么都没有在乎过。他是干事的人,没有那么多闲功夫和人理论。”
记者:“有人认为,《我的父亲母亲》很做作和虚假,有‘愚人’之嫌。你不这样认为吗?”
章子怡的确是够坦荡,出道之初,她从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她说:“这正像张艺谋说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们在讨论剧本时,也想加上一点儿戏,比如两个人在稻草垛里谈情什么的。但那样又与整个作品的风格不符。我可以肯定地说,导演是真诚地导戏,你要说他虚假、骗人,那是冤枉。自己不带一点儿感情和真诚去导这样一部感情戏,能把许许多多的人感动得哭了吗?如果说他的电影虚假、不可信,怎么会有那么多有教养、有学识、有水平的外国观众被感动得潸然泪下?难道他们都是傻子吗?当然,说张艺谋不好听的话,也是正常的。因为说这些话的人没有和他合作过。正因为他有如此人品,他的作品才饱含着真诚、朴实。”
在另外的场合,章子怡又评价张艺谋说:“我十分感谢恩师张艺谋导演,跟他合作的过程中我学到了太多的东西。他是个很睿智稳重、朴实敬业的好导演,跟他在一起工作,你不会觉得他赫赫有名、高高在上,他最会保护演员、照顾演员,他从来不让演员在现场耗着浪费精力,基本是到点就拍,让演员有一个最佳状态,拍起戏来就忘我甚至不管自己的死活。”
听起来确实有点“肉麻”,却也完全是事实。如果一定要问章子怡向张艺谋学到了什么的话,那么,首推张艺谋对艺术的执着和献身精神。
圈内人都知道,张艺谋是摄像出身,在当导演之前,还当过演员,演了一部非常耐看的戏《老井》,这部电影为张艺谋带来了一大堆荣誉,其中最大的荣誉是第十一届大众电影百花奖的“最佳故事片奖”和“最佳男主角奖”两项大奖。接着又获得第八届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最佳导演奖”和“最佳男主角奖”三项大奖。如今,凡获得百花和金鸡两项大奖男女主角获奖者,男的便被称为影帝,女的便被称为影后,可见,张艺谋是“影太皇”了。张艺谋只不过偶尔客串了一回演员,就取得了如此骄人的成就,何故?答案其实简单:因为他认真、玩命。据说,为了演被埋在井里一场戏,他真将自己饿了几天,为的是体验那种感觉。
香港影视圈的红星们常常将一个“玩”字挂在嘴边,在他们看来,演电影电视就是为了好玩,自己玩也让观众跟着玩。但张艺谋则不同,他也是在“玩”,只不过他不是“娱乐”,而是“玩命”。
章子怡曾经多次谈到他们在拍《我的父亲母亲》时的一些事。张艺谋是一个老病号,因为常年拍戏,饱一餐饿一顿,热一餐冷一顿,将自己的胃给整坏了,常常会疼痛。尤其是遇到天寒地冻的时候,胃痛就发作得更加的频繁。
那次,剧组的工作基本上都已经停了下来,单等着坝上下雪。这是整个剧组的最后几场戏,全都需要在雪地里拍摄。现在有许多的导演早已经不讲究这些了,要下雪是不是?弄来几台超大型的鼓风机,吹起漫天的纸屑,这就是雪了。还不够壮观?不要紧,反正鼓风机不值几个钱,与一个明星出演一部戏要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相比,太小儿科了,再多搬几台来就是了。张艺谋拍戏,要的是那种真实的感觉,他要真的下雪,而且是大雪。
无可奈何,剧组只得一边苦等一边期盼着老天的恩顾。就在这时,张艺谋的老毛病又犯了,胃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搐,痛得他脸部都错位了。剧组的同事跟他时间不短,见了他的表情,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也都知道他的脾气,并不劝他,而是大叫:“快,快准备热水袋。”
热水袋拿来了,张艺谋接过来捂在胃部。但不顶事,他又找了块硬物顶在那里。即使如此,还是不顶事。剧组里有人说:“张导也真是的。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这胃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这样拖下去,如果转成胃癌,麻烦就大了。”
章子怡对张艺谋的病情并不是太了解,听了这话,顿时替他着急,一再劝他回北京去治疗。可张艺谋说,他是剧组的主心骨,大家都看着他。而他是看着老天的,老天什么时候会下雪,完全不受他控制,说下就会下的。如果他一走,雪就下来了。再等下一场大雪,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子怡见劝不了他,就自己跑到当地去帮他配了些药来。
从那时起,章子怡就担负起了照顾张艺谋的工作,盯着他要他按时吃药,每天为他送热水,替他熬热粥。她为张艺谋做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在她的眼里,张艺谋是她的老师,是她的兄长,是她的父辈。尤其重要一点,他此时是病人,作为女性,照顾病人是她的职责。但剧组其他人却不这样看了,他们是以男人和女人的目光来看待这件事的,他们觉得子怡对老谋子已经有了特别的感情,所以才会如此的关心、如此的体贴他。
即使有章子怡的关心体贴,张艺谋的病情也没有完全控制。大概是子怡并不了解病状,所配的药不对张艺谋的病症的缘故吧!张导仍然在巨大的痛苦中等待着老天的恩赐。章子怡看在眼里,疼在心头,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她是被感动的。
就这样等了一个多星期,老天仍然没有下雪的意思。张艺谋大概感到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天寒地冻的,大家跟着自己在这里受苦,而自己也确实难以再支撑下去了,便决定返回北京。
那天到达北京时天已经擦黑了,子怡刚刚回到家里,正与家人一起吃晚饭,CALL机突然响了起来,章子怡一看是副导演,立即回了电话。副导演告诉她,刚刚接到张导的电话通知,说他看过天气预报,今晚会下一场大雪。所以,他要求立即集中剧组成员,今晚就赶回去。
章子怡倒没有想过自己,而是问道:“那他的病怎么样了?”
副导演说:“医院要求他进一步检查,可他说哪有时间?拿了点药。我看顶不了大事。算了,我们还是快点把这戏拍完,好让他有时间治病吧。”
章子怡又一次想流泪。
那天晚上,他们真的踏上了归程,走到半路时,雪已经下得很大,大车根本不能走,只得换了小车。第二天早晨七点来钟,剧组成员赶到了拍摄地,大家从车上跳下来,顾不上吃早餐,就投入了紧张的拍摄工作。那时,雪下得好大,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着,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当地的老百姓在这样寒冷的天气是不需要干什么活的,所以外面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章子怡看到张艺谋从车上下来,一只手捂着腹部,走动的时候脚步显得有些蹒跚。而他发出的声音,却一点都听不出正忍受着痛苦。当时章子怡就想,这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啊?像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成功,那真是没有理由。又一次,章子怡禁不住热泪盈眶。
要说,章子怡的泪腺确实够发达的,但面对张艺谋这样的导演,就算是泪腺不发达的人,想不流泪,大概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让章子怡印象特别深刻也特别感动的是在《我的父亲母亲》的首映式上,当时,剧组的成员都坐在后台,张艺谋有些坐不住,站起来走到前面,拉开大幕的一角,悄悄地观察观众的反映。章子怡却在那里悄悄地观察着导演,她见张艺谋观察得如此出神,也想体验一下那种氛围,就走了过去。影片快结束了,话外音出现,音乐声响起,她看到观众中有不少人的手在眼睛部位擦动着,那是在擦眼泪。她再转头看张艺谋,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有亮闪闪的东西。那时,章子怡异常的激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其实,激动的并不仅仅只是她和导演,剧组里的小伙子们也都在暗暗观察观众的反映,他们也被感动了,纷纷围上来,向导演讲述刚才所见到的情景。章子怡感到,他们说话的时候,声音带着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