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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晓波:有雨·最后的师爷

今天一早,江南有雨--我打字用的是中文之星,打“有雨”,出来“忧郁”,也是不错的。心情不太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方军的企业史札记。贴一篇给《生活》的“江南”专题写的文字。在我们的写作中,有一半是借他人的块垒,浇自己的哀愁,为了写这个陈布雷,查了一大堆资料,却好象看到一道很熟悉的影子,里面竟也隐约看见自己。




我只见到过陈布雷的胞弟陈训慈。那是1990年,在陈训慈的杭州寓所中,他坐在一个硕大的旧藤椅中跟我断断续续地讲述,抗战期间他拼死护送《四库全书》进川避难的往事。在他的身后挂着一幅泛黄的老照片,四男一女五个青年,中间那个瘦脸长鼻的兄长就是陈布雷。在访问的间歇,陈训慈淡淡地说他那个著名的大哥:“如果他活到今年的话,应该是刚足一百岁。”

《生活》杂志要做“江南”专题,分配给我的题目是“师爷”。那天在西湖边的揽月酒吧,和覃里雯、李翔和郭玉洁说到这个选题,突然便想起了那张老照片里的陈布雷。

陈布雷是民国最著名的师爷,也可能是最后一位传统意义上的师爷。

他出生浙江慈溪耕读世家,那里地属宁绍,自古人文渊薮,明清期间,绍兴师爷行遍天下,便有“无绍不成衙,无宁不成市”的谚语。陈布雷6 岁入私塾, 熟诵《毛诗》、《礼记》、《春秋》、《左传》, 是科举废除前的“末代秀才”,青年时为史量才的《申报》撰稿,后任《商报》编辑部主任,因文笔犀利,视野开阔,颇为一时之重,有人甚至将之与《大公报》的一代主笔张季鸾并论,许之为“北张南陈”。1927年,37岁的他被浙江湖州人陈果夫推荐给北伐总司令蒋介石,从此开始了长达21年的鞍马追随,被后者视为“文胆”,1948年11月,陈在风雨飘摇中服毒自尽于南京,蒋送匾“当代完人”。




师爷不同于一般的书生,他除了要熟读四书五经、精于赋诗为文之外,还需精通刑名典律,善于出谋划策,有时候还必须是公关高手,能为主子出面斡旋,直至打理一些他们不便处理的机密之事。书呆子大概是当不成师爷的,过于清高自诩也做不长这份职业,甚至有太旺盛的功名之心也成不了一个优秀的师爷。他必须集通才、坚韧、圆润、甘心为奴于一体,一个出色的师爷,简直算得上是一件万金不换的物品――他万金不换,却始终是一个物品。

陈布雷性格温顺,内刚外柔,心绪缜密,下笔如铁,他追随蒋介石二十余载,日日比蒋睡得晚,每日清晨,当蒋睁开眼睛,他就已经安静地站在了帐外。野史中有一段说陈布雷为蒋介石当“媒公”的故事。话说当年蒋某人看上了宋家三小姐,却不知道如何接近,陈建议他在镇江焦山约会宋小姐,此地离上海和南京都不远,且风景优美恬静,为了保险起见,细心的陈还专门跑去焦山踩点,设计好了游玩的线路,把“鹊桥”、“观澜阁”、“定慧寺”等景点典故一一说于对中国历史知之不多的蒋听,此次游历大得芳心,蒋宋姻缘由此抵定。陈师爷的功劳可谓“交关大”(宁波话)。

陈布雷为蒋写的第一篇文章是《告黄埔同学书》,据说是当场出题,倚马而就,蒋大为赞赏。陈在国民政府历任过很多职务,从浙江省府秘书长、中宣部副部长到代理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不过其工作却从来没有改过:贴身服侍蒋介石,为他最亲密的师爷。蒋的文告、文章十之八九出自陈笔,其中最出名的是《西安半月记》,1936年,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侥幸脱身后蒋发表斯文,颇得很多人的同情。据程沧波的回忆,在蒋被困西安期间,“布雷先生当时的神情, 特别的忧伤与沉郁。有几位与他接近的朋友, 深恐他以身殉领袖。我们几位至友, 相约轮流陪伴他。”陈布雷在给张治中的信中更是坦言:“弟给事于领袖左右,平日谢绝一切酬应,屏绝一切家事,区区愚忠,无非欲腾空此身,俾将全部时间,自早至午夜,全部归于领袖支配······已不复顾及自身之劳逸与荣辱,乃至于健康。”活脱脱一个尽忠大师爷的形象。

陈对蒋的尽忠,已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张道藩回忆说,“(陈)对于党国大计,虽所见不同,常陈述异见,但最后必毫无保留服从总裁之意旨,用尽心思,费尽周折,以求完成总裁之意愿。”这很象三国诸葛亮,虽明知道阿斗之不可扶,天下之不可得,却呕心佑之,六出祁山。作为一个师爷,陈替主子的细密筹划已经到了生死度外的程度,他在自杀前写了十封遗书,分致亲人、上峰和朋类,其中在写给秘书金省吾的信中,连如何为自杀粉饰,不要给蒋公达成困扰的说词都已经预留好了――“我意不如直说“某某(指他自己)八月以后,患极度神经衰弱症,白日亦常服安眠药,卒因服药过量,不救而逝”,我生无补世艰,断不可因此举使反动派捏造谣言。”为了防止“反动派”捏造谣言,自己不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捏造谣言,这也许是师爷职业道德的最高境界。

在私德上,陈一生洁身自好,算得上是真正的道德君子,他日日追随“领袖”,却从未动过以权谋私的念头,平日从不应酬社交,不入娱乐场所一步,日常饮食仅为蔬菜豆腐,据说有一个厨师擅自买了两斤甲鱼,被他认为“太浪费”而辞退了。他见人必称“先生”、“兄”,彬彬有礼,谦恭有加,从来保持书生本色。

陈布雷如此忠心蒋介石,如果是甘之若诒倒也罢了。而事实却是,他的内心却还脱不了一层无奈的挣扎。他曾在多封书信中透露苦恼的思想:“余今日言论思想,不能自作主张,躯壳灵魂,已渐成他人之一体。人生皆有本能, 孰能甘于此哉! ” “从政本非夙愿, 且以生性不近, 时作摆脱之想·····常谓一待国家太平无事, 即当摆脱政务, 重回新闻记者之岗位, 专以文章报国。” “每日游览湖山, 心境稍觉怡旷。然学素常来函告处务及人事, 每接函辄又忽忽不乐也。”尤其在晚年,内战惨烈,国民党一败涂地,参与所有机要谋划的陈布雷心力交瘁,最后只好以一死解脱,而他在此前数月的书信中却轻描淡写地为自己的角色定位:“我只不过是一个记录生罢了, 最多也不过书记生罢了。”




在世俗人的印象中,师爷的形象大概都很模糊而极端,他们要么被描写得猥琐而低贱,长得一对老鼠胡子,瘦弱而尖刻,躲在权贵者的身后,尽出一些坏到骨子里去的馊主意,要么就仙风鹤骨,摇着鹅毛扇,指点江山,视天下为无物。跟这两种印象做映照,陈布雷的形象却似乎要真实一些,他聪慧好文,书生本色,胸怀天下,懦于任事。他自喻为“誓不二嫁的节妇”,这种的说词中有无奈的悲凉却也有骄傲的自诩。

陈布雷的师爷人生,常常让人思量起中国文人的宿命与惰性。

按常理推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忠心不渝,大抵是因了某种机缘或报应。但是这个“常理”,在主子与师爷的关系中却常常失验,譬如古史中最著名的刘备与诸葛亮一对,若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三次到家中拜访,又在你午睡的时候在堂外傻等了个把小时,就应该为之终身奔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是怎么也说不通的。姜子牙之于周文王、刘伯温之于朱元璋、吴用之于宋江,这些虚虚实实的“主子-师爷”案例都无法找到效忠的必然因果。

陈布雷之于蒋介石似乎也是这样。我查遍资料,确乎找不出“知遇之恩”的确切事实,蒋介石并没有把陈布雷从法场上解救出来,也没有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刻送上一个肉包子,更没有给予什么物质或功名上的重大许诺,主仆关系的确立似乎是天然而成的:当一身戎装的蒋介石站到青衫长褂的陈布雷面前的时候,身份的界定与终身的承诺便在瞬间达成了。

你如果说这是一种理想上的认同,却又不完全是,陈布雷在晚年对蒋家王朝颇多失望,在给友人的书信中每有牢骚之语,若为理念故,则大可拂袖而去,大不了终老田垄之间,却也不必夜半搔首苦恼,清晨又寂然站在寒风中等候那人从酣睡中醒来。这种痴痴之情,当然不能用“断背”来解释,却也让外人百思难得其解。

从陈布雷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中国文人――或者说是知识分子的某些人格特性,他们从来缺乏独立在历史中书写自我的勇气,他们往往需要榜依在一个利益集团上,以一种从属的身份来实现改造社会的理想。而在内心,他们又往往不甘这样的角色。对于主子,他们无法摆脱人格上的依附,而在价值观上则又与之有文化上的重大出入,对于自己,他们得意于实务上的操作和成就感,却又对这种极端的入世状态抱有缺憾。这种矛盾而摇摆的师爷人生,常常让人想起孙髯翁写在云南滇海的那付对联下阕:“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路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千秋功名与田园理想胶着在一起,如一杯颜色虚幻、百味交集的烈酒,实在说不清他们到底要的是什么。在这个意义上,师爷是一种命运,而不仅仅是一个职业。

“无事袖手谈性情,有难一死报君王”。陈布雷的际遇总是让我想起这句古诗。你读一部二十四史,创业帝王大多被描写得出身低微不堪――多是亭长、屠夫、兵卒、走贩之辈,个性刚毅狡捷,为人薄恩残忍,而身边往往有一些忠勇俱全、智谋无双的谋士,你常常会生发错觉:为什么后者总是那么甘心于俯首为臣,匍匐阶下?庙堂之上的那个暴烈者到底凭什么斜眼俯瞰天下书生?这样的情节看得多了,某一天你会猛地恍然,原来写史的人便也是一群书生!他们或许也跟我们一样,在万籁俱寂之际内心不甘却又无法摆脱自身的懦弱,只好在史书中曲笔撒气一二。




陈布雷陨后,归葬杭州九溪徐村,家人简单地树了一个碑,上写“陈布雷先生之墓”。九溪在如画的杭州亦是极僻静悠远的地方,清代学者俞樾――也就是红学家俞平伯的曾祖父,曾赋诗赞曰:“重重叠叠山、曲曲弯弯路,丁丁东东泉,高高下下树。”一生跌荡繁忙的陈布雷在这里终归宁静。

为了写作这篇文字,我刚刚从徐村归来。那里流泉淙淙,山色葱茏,陈布雷的墓在青山之一角,百般寂寥。我采了一钵野花放在碑边,在那个长满青苔的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

11岁的女儿问我,“陈布雷是谁?”我摸着她的头说,“一个师爷。”
Posted: 2006-10-17 12:46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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