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冬天很冷很冷。
我在小镇杂货铺子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双靴子。
它躺在一只古董青瓷花瓶的后面,背靠着一个很大的木头轮子。我从来不知道这小小的杂货铺子里也卖靴子,但这是一双很好的靴子——黄褐色的牛皮靴筒又厚又结实,一直高到膝盖。
更重要的是,刚好是我穿的尺寸。
唯一的问题是,在右脚外侧的鞋帮上,有一条青绿色的印子。那印子细细长长,从脚后跟开始,一直蜿蜒到膝盖。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印子呢?难道是牛的血管?我的想像力无边无际,常常非常骇人。
哦不,这只是牛皮上偶然会有的天然花纹,它一点也不会影响这靴子的温暖舒适。铺子的老板对我说,他是一个红脸膛白胡子的老头,眼睛闪闪发亮:在这样的天气里,你的确需要这样一双靴子。这是一双很好的靴子,比很好还要好。
我的确需要一双靴子。玻璃窗外,大片的雪花结成一球一球,在北风里跳着疯狂的舞蹈。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深。
我脱下单鞋,把脚塞进靴子里。我的脚趾们不再僵硬,它们在靴子里挤来挤去,享受着柔软温暖的感觉。这真是一双很好的靴子,虽然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比很好还要好”,但已经足够好了。
我付了钱,踏着靴子离开了铺子。
真好,踩进雪地的时候,我再也不用担心碎雪会从鞋帮里渗进去,然后化成冰冷的水。
我在雪地里跳了几步,松软的雪被踩出深深的坑,但我的脚仍然是温暖的。
我兴奋起来,开始在雪地里奔跑旋转,伸手去捉满天的雪花团,把高大的杉树上的积雪摇落下来。
我是一个很怕冷的人,但我的心很大。
此刻,它膨胀起来,因为一双靴子带来的温暖而勇敢。
我把捕捉到的雪团凑到眼前,我可以看清楚所有的雪花,那些六角形的结晶每一片都不一样。即使日光惨白,它们仍然那么晶莹剔透,折射出七彩的光。
这一切是那么美,没有一双人类的手能制造出那么美的东西。
我迈开脚步,沿着小路向树林深处走去。
树木越来越高大,挤压着渐渐黯淡的天空。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那么鼓胀,它摧着我走。
积雪盈盈地反射着白光。树冠中漏着暗紫色天空的残片。风呼呼地吹,杉树上的积雪大块地滑落,落叶乔木细长的树枝象幽灵的手指伸向天空,捣碎了星色。
我看到夜枭低飞,小鹿睁着憧憧的眼睛一跃而过,孤独的天鹅在林中的冰湖上小憩。
我一直走,一直走。
我走过了整片森林。我看到海洋,极北之地的冰海。
巨大的冰川漂浮着。透明的表壳之下渐浑渐浊的冰体沉淀着无穷尽的时间,泛着并不明晰的青光。
天是圆的,如此广袤而平静地覆盖着,这是一个多开阔的世界。
我的心充盈而轻灵,我向着海洋走去,一直走上一座灰色的小岛。
那是一座活的小岛,地面是粗糙的皮革,黑色的藤壶是唯一的植被。岛的前端时而喷射出巨大壮丽的水柱,带着温暖的腥味——我想那是一条巨大的鲸鱼,它正向着大海最远的地方游去。
我无所顾忌,张开双臂,迎着远处那翻卷着的风。那风忽然变幻出五色的光。火一样的红,幽灵也似的绿,比海水更清澈透亮的蓝。
它是那么安宁的风,又是那样狂野的霞。象整片天空幻化作丝缎在天际舞动,我想起来,它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北极光。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回到地上的。
苔藓艰难地攀附在冻土的岩壁上,铁灰与深褐的颜色,纠结出一片斑驳的墙。在岩洞里,我遇到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他坐在猛犸象骸骨制成的椅子上,点着一盏鲸鱼油的小灯。
他的皮肤松弛地垂落下来,手上的经络和墙外的苔藓一样虬结。我无法猜测出他的年龄。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让我想起那个杂货铺子的老板。
你有一双很好的靴子,他看着我的脚,枯瘦的手指轻轻触过那一条青绿色的印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来到这里。但你有一双很好的靴子,比很好还要好。
我开始有些喜欢这个说法,我已经走了那么远,但却从未感到冷或者累,我的心在冬之世界里飞翔,因为我有一双很好的靴子,也许,它的确比很好还要好。
于是,我继续走下去,一直走。
我不记得走了有多远,有多久。
等我停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到温柔的风吹过。不再是凛冽的北风。那风中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冰雪已经开始融化了,我可以听见融水汇合成淙淙的溪流。
天气逐渐回暖,冬天过去了。
我发现自己站在小屋的门口。
我脱下陪我走过这一整个冬天的靴子,把它放在屋角的鞋架子上。
然后,在暮春的某一个清晨,我忽然闻到了玫瑰花的香味。
怎么会这么香呢,简陋的小屋里原没有植物。我循着香味一路寻找,看到了那双靴子—它隐没在花丛中。
你相信吗?
靴子上,不知何时竟生出了一大丛攀援玫瑰。
那一条青绿色的印子,原是一棵玫瑰的枝条。
你相信吗?
在我的靴子上,藏着一枝玫瑰的藤。
它陪我走过整个冬天和整个北方——雪的森林,冰的海洋,鲸鱼的脊背还有冻土的荒原。如今,浸润着融化的雪水,浴着春风,那细弱的枝条伸展开来,冒出一簇一簇的叶片。
叶片中藏着新生的花苞,那么嫩的粉红色。有些花儿已经绽开,她们骄傲地抬着头,摇曳着半透明的花瓣。
那么蓬蓬勃勃的一丛,是清香的源头。
好似每一朵花的芳香中都包含着这个冬天的记忆,寒冷北国的美景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重现,晶莹剔透的雪花,森林、冰川、鲸鱼和北极光……
然后,这一切的景象活了起来,画笔象是从芳香中获得了灵魂,它们在画布上自由飞舞——你知道,没有一双人类的手能制造出那么美的东西,但至少,还可以尝试去表达那种感受和触动。
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从我的心里流出来,但我的心还是满的,象一口不会枯竭的井,那从雪水和春风中生长出来的花,成为它的源泉。
再后来,然后的然后,我醒了。
冬天刚刚到来,并不是玫瑰开花的季节。
而且,也没有小镇上的杂货铺子,我甚至还没有到心中的北国——桌上放着火车票,桌旁是整理好的箱子和画具。
我想起来了,我在百货商店的折扣品柜台找到这双靴子,这是一双很好的靴子,只是右脚外侧的鞋帮上,有一条青绿色的印子,在黄褐色的牛皮上显得那么奇特。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印子呢?难道是牛的血管?我忍不住问女售货员。
谁知道是什么呢,要不然这么好的一双靴子可卖不了半价。她似乎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甚至对我的假想也没有任何表示,但回答却合情合理。
这的确是一双很好的靴子,柔软而温暖。我甚至穿着它,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而现在,我醒了。
我提起行李,扣上门。
屋外很冷。寒流沿着我即将要走的道路袭来,即使在这个南方的城市,也已经起北风了。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有一双很好的靴子,比很好还要好。
也许,在明年春天的某一天,是会有一簇玫瑰,从那青绿色的藤蔓上生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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