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别人告诉我的故事,当然,也许已经加入了我的想像,我对无弦说。
她说她见过死神。
说死神是一个倒霉的小孩,有苍白的皮肤和神经质蓬乱的头发。永远披着那件作为死神必须继承的黑斗篷,扛着一把过大的镰刀。
她说死神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种满了鲜红的罂粟花。
但是他看不见,他的家族遗传奇怪的色盲毛病。满园的红花,在他眼里都变得薄纱一般透明。
镰刀扬起的时候,花瓣飞舞着融入透明的空气,有种不真实的美。
但实际上,花瓣是绯红色的,炽热张扬的颜色,有时候映出漫天的霞光。
她曾经很详细地给他描述那种鲜红的色彩,但他很难理解。
什么是炽热呢?
为什么红色让你觉得温暖?
温暖是什么?
他问了许多让她不知该怎么解释的问题,并不是他的错,但她终于厌倦继续解释——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耐心而有涵养的人——她开始生气: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你还是一样收割所有的花,凋零的,盛开的,甚至那些不曾开放的。
于是他沉默了,可他坚持:我想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吧。
她想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的右手握着她的小刀,把它按在栅栏上抹来抹去,她在企图想些什么的时候总是这样做,这是一个有点吓人的小动作,甚至死神都往后缩了一缩。
这叫她大笑起来,喂,拿着镰刀的死神也会害怕一把小刀的吗?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你看不见的景象了,该你了,该你告诉我——那些被收割的灵魂,都会去到哪里?
这是她们从一开始就谈好的条件,由她告诉他生命是什么,而他则告诉她穿越死亡以后的情形,作为交换。
他们消失了,死神安静地说。
就象那些花,飘进风里,就此不见,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
就这样?!这根本不是一种公平的交换,她觉得受了很大的欺骗,愤怒起来,手里的小刀磨得霍霍作响。你是死神,没有理由不知道。
但这不能改变死神的答复。
他们的确消失了。
我也曾幻想他们并未消失,幻想死亡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起点。巨大的乔木倒下去,生长出蘑菇和苔藓,然后,蝼蚁成群而至,筑巢繁衍,生生不息。
或者那是一个幽暗而嘈杂的场所,每个灵魂都退去掩饰,在黑暗中说些赤裸裸地话,坦率地让人觉得悚然。
又或者真有天堂的存在,遥远而美丽的所在,天使长着透明的翅膀,如这个花园里的美一朵花⋯⋯
但他们的确消失了。
即使死神的灵魂,也不过是另一处花园中的花朵。
没有人知道穿越死亡以后的世界在那里,也许有一个终极的神明掌握这一切,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死神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很浅的灰色,玻璃一样透明,折射不出色彩。
他一次一次地舞动着镰刀,不过是履行着他必须履行的职责——收割一些花朵,然后,等待新的花朵生长。
那双眼睛忽然湿润了。
她觉得诧异:死神也会哭泣的吗?
她摇摇头,我本来看不惯流眼泪的人。不过后来,我自己也曾经哭过一次,比你哭得厉害地多。
所以我决定原谅你。
她收起睡觉也不离开的小刀,跳上她的马——这小刀给她强烈的安全感,但实际上,她很少真正用到它。
离开死神花园的时候,她看到死神又一次挥舞起镰刀。
灵魂的花瓣漫天飞舞。
它们并没有消失——或没入泥土沉沦腐败,或飘往更远的地方,执意不肯停歇。从死神花园往外的小径上,到处都是花的痕迹,鲜活的色彩慢慢消退,留下点点残红粘在道路上,篱笆上,甚至死神那经久使用的镰刀上。
但这都不是最终的结局。
所有的色彩都有消退的那一日,在无人看见无人知晓的时间和地方,进入另一个世界。
这时候,她忽然可以理解了。
理解那一双眼睛——那一双看不见色彩的眼睛,让他可以永远安静地挥舞镰刀,而不至于因那些色彩而犹豫,或亢奋,或痛苦,或产生其他不必要的情绪。
为确保长期履行他的职责,是不是只有适度的平静的伤感是可以容忍的。
因宿命的无奈而产生的伤感。
她有点庆幸,大部分的人并不承担这样的职责。
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无弦似想发表点什么评论,但又说不明白。
后来她问,可她是谁——那个见过死神的她,你一直没有说。
啊,她——
你记得那个叫做《冰雪女王》的故事么?你记得格尔达去寻找加伊的路上,曾经遇到的那个强盗小女孩吗?
她拿走了格尔达的暖手筒和马,不过给她留下了靴子。她还给了格尔达驯鹿和她母亲的大手套。
当然,后来她长大了。
她一直喜欢到处走,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听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各种各样的经历。
她甚至哭过一次,很厉害地哭过一次。但基本上,她仍然认为自己是个幸运而快乐的强盗小女孩。
我在一次旅程中遇到她。她把死神的故事说给我听——反正总得说点什么,她说。
说完以后,我们分道扬镳,她正打算去一个新的地方,如果不喜欢的话,那就再换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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