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给你说一个时空之门的故事吧,我对无弦说。
可以瞬间通往其他时间或者空间的门也许是无处不在的,如果能够找到打开它的钥匙。但那钥匙可以是任何东西,任何你想象不到的或者不在意的东西。
譬如说——一只月蛾。
第一次见到一只月蛾,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上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那时候发生过几乎所有的大事小事我都不记得了。即使记得,也象听说一个别人的故事一样不真切。只有见到月蛾的那个下午是不同的,因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是一只月蛾——我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只虫子。
我的小学,在一条弄堂深处,上学走的是窄窄的青石板路,两边住着些人家。温暖又不太热的午后,老人和小孩喜欢搬着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午后吧,拐过弄堂的第一个弯,我远远看见一只粉绿颜色极其美丽的蛾子,安静地趴在对面灰墙上。它比我的手掌还要大,宽宽的翅膀拖着缎带也似的尾翼,一动不动。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只奇异美丽的虫子,这真的是活物吗?竟会有这样一动不动的活物?还是这是最最新式的玩具?可那么精巧美丽的玩具,墙脚下戏耍的几个比我还小的娃娃又分明不注意它。
七八岁的时候,胆小而怕生,因为那些个娃娃和他们坐在墙根闲话家常的奶奶们,不敢走过街对面去看清楚这奇异的东西,犹豫好久,也只是远远看着。等到下午放学,月蛾已经不在那里了。
于是,关于这一只月蛾——我既没有看清楚,也从来没有问过别人。
记忆是何其靠不住的东西呢,尤其是对这样一个太超乎我彼时见识的东西。那个下午以后,我很快开始怀疑我究竟有没有见过月蛾呢?也许那只是阳光下的一个幻觉,又或者,只是一片偶然贴在墙上的叶子或其他什么东西。
但隐隐中,我却又不甘心这只是一种幻觉。即使是一种幻觉,我也不甘心它在我的生命中只是一个偶然的出现。
要不然,为什么时光往事不断堆叠在记忆里,那么多的碎片都化作灰烬,却一直没有湮没这一抹粉绿色。后来我一眼认出教科书上的图片,却在很长时间一直没有再见到另一只活的月蛾——那时候我已经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古怪奇特的昆虫,也知道月蛾在亚热带其实并不少见。
其实,我一直希望那只月蛾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隐喻。
在我的童年偶然出现,却意味着很久以后的某些必然。
那天下午以后,它就隐匿到时空的某一个角落里,静等与我再次邂逅的契机——也许到那个时候,我会明白这个隐喻的含义。虽然这也许要到很久以后。 但二十年的时光,反正也不过弹指一挥。
在他乡,早春的某个夜晚,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灯光诱虫。
可是等我们张开幕布,点起黑光灯以后,天却降温了。除了一些细胳膊长腿的蚊蚋,没有贵客来赴灯火的宴会。
大家都兴味索然,干脆坐在幕布底下闲聊,后来,就说起为什么会学习昆虫呢?
有的人有远大的研究志向,有的人自己也懵懵懂懂。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快要轮到的时候,我福至心灵,忽然想起那只月蛾——
然后我立刻感到自己已经捉住了答案。因为也就是在那一个瞬间,我听到了翅膀扑打的声音,被灯光放大了的影子投射到幕布上,即使没看到粉绿的颜色,我也认得出它优雅的尾翼——
月蛾!今年的第一只月蛾!真没有想到这个季节就有月蛾!有人叫起来。
它回来了。
好像一个约定,当我接近隐喻的含义,它就会再一次出现。
月蛾没有到幕布上停留,影子一掠而过,它返身扑向我们身后的树林。
像是一种代表着宿命的巨大引诱,我无法抵抗,迫不及待地起身追逐,眼前只有一只月蛾的影子。
也不记得跑了多久,我已经置身密林深处。周围是白色的浓雾,浓雾以外,隐约可见树的剪影。
有光从不知什么地方照过来,我终于看清月蛾翅膀上粉绿的颜色,它却轻轻扑入浓雾之中,消失不见。
一刹那的迷茫过后,一种灵台清明的感觉从心里慢慢升起来。浓雾开始消散,而我知道,等浓雾散尽,我将跨过时空之门,接触到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的这个隐喻的真相。
啊我猜到了,无弦忽然插嘴。
等浓雾散开之后,你发现自己站在童年时代那条通往小学的青石板路上,看到那个好奇又犹豫的孩子。你走到她的耳边,用听不见的声音告诉她:小家伙,跟着好奇心走,等长大以后,在某一个很远又很近的未来,你会知道那是什么。
对不对?
后来,等我再回想那个夜晚的时候,我也觉得,如你所说这般,这才是那扇时空之门合理的去处。那只月蛾穿梭过去,落到墙上,变成一个谜,再由我从童年一路将它带来今天,寻找答案。
如果这样,就好像从很久以前抛出来的一条弧线,如今终于因果齐备,终点连上起点,变成一个完整的圆。
只是,也许我错了。有些邂逅真的只是一种偶然。即使深刻,也未必蕴含着什么隐喻。
时空之门并不一定通向你所以为的目的地。
我穿过它,却没有回到童年时候的小巷。
站在一条从未见过的小溪边,我看见黑沉沉的天幕下悬着的天鹅星座。空气潮湿凝滞,风吹过摇不动溪边的竹林,只有交错的叶影在地上轻轻晃。
雾落到水面,丝丝缕缕的白色中,竟透出无数的星星点点——是密密的萤火虫,不止成千上万,都打着灯笼,一闪一闪——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萤火虫!
它们安静闪烁的样子很不真实,这种不真实让人感到放松——仿佛置身梦境或者异度空间,心里各色的情绪都可以轻松卸下包袱。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这些年里那么多所想所恋所疑惑所好奇的执念都并不重要,只要去体会爱与惆怅,哪怕疑惑本身,就好。
也许你会觉得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迷路,但对我来说,世界尽头如果真的有仙境,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吧。我对无弦说。
原来那个意外的去处,却仍然是我心里希望的所在。
这可真是个荒诞的结局,无弦想了想,总结道,一只月蛾却把你带到萤火虫的仙境?
嗯,传说中的蝴蝶效应,在我这里,却由一只月蛾引发。
你知道,过去我一直都想弄明白,我们所在的究竟是一个偶然性的世界,还是一个必然性的世界?
你弄明白了?
没有,我摇头,但那一夜以后,我确实,对此就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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