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張愛玲和胡蘭成的婚姻，市面上常看到文字提及。說是「市面」，是因為寫這段事的人一個個都剖心掬肺，異常動情。什麼痴情女子負心郎啦，沒落世家小姐愛上漢奸啦、亂世緣慳才子佳人不得團圓啦﹐就像夜市地攤一樣鬧熱滾滾，要什麼賣給你什麼。
　　
　　做為這兩人的忠實讀者，我覺得最不能忍受的是，因為胡蘭成多話，歷史就向他那一邊倒。舉例而言，據他轉述﹐在日本戰敗、汪政府垮臺，他出逃溫州的時候，張去探望，告訴他︰「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著那裏，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證據確鑿，照推想胡雖然薄情寡義，大概這樣的話還不好意思編出來，是吧？寫張傳記的人也就照這種旖旎唯美的路子來約略他們的感情了。
　　
　　我看了卻沒辦法不想︰喂，各位，差不多一點好不好，你們不覺得胡這個人證信用可疑嗎？看他的文字就知道，真事于胡，像魚蝦一樣，他是忍不住要掐頭去尾烹煮加料的。他不願意看見的東西，絕對有本事看不見，雖說因為他是這樣一個聰明人，下了毒手以後總不免留下一些屍塊任人拼湊。比如，他承認，張是因為「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所以要反抗了」，才下決心和他分手的。但他緊接著又說︰「禪宗尚有說縱遇釋迦，亦一棒打殺與狗子吃。愛玲的與我訣絕，便亦好到像這樣」。聽這口氣，好像張跟他分手，跡近一種叛逆，一種不近人情的做盡做絕，為的是某種空靈無跡的原則。絕不會有人想得到，這位候補釋迦是一面拿著張筆耕賺得的錢，一面和另一個女子「夫妻每同坐而食」——他說得高興了嘴皮一鬆，馬上又把自己和新歡比做西廂裡的張生和鶯鶯。這樣的人給的事實版本，能照抄嗎？
　　
　　話又說回來﹐著傳者也有他們的苦衷。硬把兩人的事向「傾城之戀」，《今生今世》的框框裡塞，固然是因為被他們的華麗文字煽到，或者對所謂的三十年代上海「世紀末」頹廢風格迷戀，恐怕更重要的原因是缺乏第一手資料。我的不平也正在此！
　　
　　張絕口不談這回事，是她的聰敏，做人漂亮。還有，真的無可奉告。無論是刻骨銘心也好，是想起來就噁心也好，還是日久年深早已無動於衷像別人的事也好，都是她自己的事。胡氏所作，是朱天心所說「其實他不講出來也沒有人會知道」的變相懺悔錄也罷，是作了壞事還自以為風流罪過，捨不得不一次次「重返犯罪現場」的回味也罷，絕不該是他們關係的唯一藍本。
　　
　　那麼，另外的藍本又該是什麼模樣？這可難倒我了。對象是「即使對方是太陽神，她也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胡語）的張愛玲，我們能多什麼話？她對他們的關係從頭到尾是什麼想法，對他這個人的感情性質如何，只有她自己知道，旁人的猜測實在無味。沒錯，大家都要吃飯，著傳者也只得湊合著寫寫他們能力所及的東西，但我對大多數人如是的努力，是充滿了同情的悲觀的。究竟，只有杜牧才能把李賀的傳寫好對不對？
　　
　　胡說的話我一向只喜其形式而厭其內涵，但他說，你的人要比你的文章大才好，這話我覺得用在張身上是無愧的。她創造的小宇宙儘管完滿自足，她卻絕不為其所限。說來難堪，有許多人硬是對號入座，覺得女作家的文字一定是薄薄塗一層粉的自傳。司馬新在《張愛玲與賴雅》裡頭說，〈多少恨〉那個害了肺病卻賴著不死，面目可憎言語乏味，阻擋俊男美女主角結合的鄉下人元配，是張不自覺地影射胡在溫州的情人；他且進一步推論，整篇故事是張因為婚姻失敗又不願怪罪罪魁胡蘭成，在「潛意識情況下」改造個人經驗，「使自己取得安慰和支配力」的一種發洩、「淨化」。我看了直想笑。照這麼說，〈心經〉裡和父親亂倫的小寒是張潛在戀父願望的反射，〈半生緣〉裡被祝鴻才強暴囚禁的曼楨也是遭父親毆打囚禁半年，得了痢疾差點沒命的張的化身。而〈年輕的時候〉愛上金髮俄國女秘書的汝良，不用說，是張不小心洩露對外國人的迷戀——她後來不是嫁個老外嗎？依此類推，著傳者足可著作等身。怕只怕張愛玲就是一條命、兩段婚姻而已，要反映這麼多長短篇小說劇本，分屍都不夠分的。
　　
　　依我個人的歪論，把人的淺薄、自欺寫得如此透徹，又一生保護自己隱私不遺餘力的張，不會連這麼淺顯的心理分析都茫然，拙劣不自覺地把自己的傻想頭擺到桌面上亮給大家看。片斷經驗用以創作是一定的，但怎麼沒有人說曹雪芹一定至少好渴望通姦，和自己老爸聚麀，才一寫天香樓、二寫二尤，外加明寫暗寫寫不完鳳姐養小叔子、賈珍性虐待孤兒賈薔、賈蓉垂涎自己姨娘的一堆醜事？
　　
　　大學畢業以後，看到後現代主義的論述我一向是趕緊翻過的，而且會怨嘆為什麼學術的流行風潮退燒不像女人時裝一樣迅速，因為讀來實在枯燥，只砍殺不孕不生，千里無人煙。但是看胡張關係這種事，後現代就很好用了。文人本意之不可知與無關宏旨，溝通的無望，文字寫過又擦去幾不可認的斑斑遺跡，都可以拿來在我們喜論胡張八卦的雅興上澆一勺冷水。
　　
　　說乾了嘴到頭來我也只有一句話︰她那樣的人，會一味耽留在故事裡頭等我們來翻屍倒骨嗎？咱們還是幹點別的去吧。比方說，把《海上花》的張譯國語本和吳語原本對比著讀一讀，安慰一下慘淡經營，苦心箋註，深恐「看官們三棄海上花」的張愛玲，倒是樁正經事。

繁体感觉有点累，转换成简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