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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延丁:谢英俊——安得广厦千万间

  2006年3月18日,在河南省兰考县葡萄架乡贺村,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十一个农民与学生志愿者,以及贺村合作社生态建筑队的十四名队员,一同参加兰考春季生态建筑工作营培训。谢英俊的八亿农民合作建房理想,迈出了第一步。

  而大陆的公众第一次得知他,是在河北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这位来自台湾的建筑师用茅草、树枝、旧木头,和一群没有建筑经验的志愿者盖起了生态厕所与几栋生态楼房。

  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谢英俊一直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建筑师。1977年台湾淡江大学建筑系毕业后,他设计了许多大型现代化厂房。上世纪八十年代起,谢英俊多次游历大陆,从事民居及戏剧考察;在台湾承接了许多政府公共工程的设计,独到的人文理念为他赢得众多奖项和业内荣誉。其中新竹县立文化中心,一改观众必须正襟危坐欣赏演出的套路,将开放的环形观众席设计成错落的长凳效果,看演出的时候可以喝茶嗑瓜子,高兴了可以站起来叫好,也可以跷脚盘腿,或者与身边的人边看边聊,就像是回到了传统的戏院。

  谢英俊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命名为“第三建筑工作室”,意即“非现代非传统”。他使用低污染、可回收的天然建材如石头、竹子和木料,尽量使用台湾本地材料。他还将挖地基产生的土石直接用于建造,让建房过程本身也成为一个能够循环的生态系统,是更为本真的生态建筑。但尽管有创新,谢英俊总体上还是个规规矩矩的建筑师。

  如果没有1999年的一场灾难,谢英俊的生命不会像现在这样精彩。


为世界上人数最少的民族建房

  1999年,台湾的“9·21”大地震夺去了两千多人的生命,摧毁了日月潭畔许多山地居民的家园。台湾山地居住着十二个少数民族,其中邵族震后仅存二百八十余人,成为世界上人数最少的族群。

  邵族从日据时期即饱受流离之苦,1934年日月潭水库电站建设,他们被迫迁移到现住地,族人无地可耕,无屋可居,许多人住在“铁皮寮”或者废弃的货柜车里,人口锐减,连传统的祭仪场地也被破坏殆尽。震灾之后,仅存的邵族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等待救助,与政府僵持几十年的土地抗争,也极有可能借重建之名被一夕铲除。几位一直关注邵族文化的人类学、社会学学者忧心忡忡,担心他们为寻求生计四分五裂,面临灭族亡种的地步。

  要想挽救濒临消失的邵族族群文化,最好的办法就是保存邵族人聚居的社区,协助邵族人重建家园。因为邵族位于水源保护区、稀有动植物保护区,必须是生态意义上的重建。震后不久的10月中旬,谢英俊被请到了重建现场。

  虽然是第一次接触到邵族,此前也没有灾后重建的经历,但在人心惶惶的残垣断壁现场,谢英俊已有一个完整的构想,对工程造价也了然于胸。

  灾后重建的模式一般是政府提供一定补助,不足部分由银行向灾民提供贷款,一定时间内政府负担利息。且不论银行会不会把钱贷给基本没有偿付能力的贫困山民,这种过度依赖垄断性的建筑工业体系和现代金融体系的模式,让很多人在重建过程中因过度消费而破产。专业建筑商在重建资金中占据一部分利润,而那些原住民受灾户只能坐在路边看着别人替自己盖房子,靠失业补贴酗酒沉沦。

  谢英俊有信心仅用四分之一的耗费恢复邵族社区,帮助重建邵族的文化传统和民族自信。

  10月29日,谢英俊和他的设计团队共五人,带着帐篷、睡袋、个人用品和营造工具来到了这里。没有大机械,没有大量的施工人员,就要靠这几个人力量,开始一个部落的恢复和重建。不,也许不应该这样说,跟他们站在一起的,还有所有的邵族人。

  邵族的情况有点像大陆农村,年轻力壮的都进城打工,留下无法进入城市的老弱妇孺。谢英俊来之前已经周密设计,最初曾经设想过一种模式,自己和朋友们在外界筹集善款购置必需的重建材料,在邵族内部用以工易工、共食、完全摒弃金钱交易的方式进行重建,但最终没能行得通。而且,居无定所的族人,对这个建筑师所说的用轻钢和竹片建房子的提议也不感兴趣,尽管谢英俊一再强调他设计的房子抗震性好,又通风透气,但他们还是向往那种在电视里看到的现代化建筑。再说了,他的重建方案并不招标委托专门的建筑公司,这样盖出的房子能住吗?

  没有办法,谢英俊只能雇请了几个邵族人先盖一幢示范房,一边干一边摸索,改良施工材料和方法。他们在这里盖房子,看的人远比干的人要多得多:这些人也能盖得了房子?怕是等不到地震自己就会倒掉了吧?

  让族人意外的是,仅用了不到半个月,第一幢房子落成了。

  三天之后,族人决定就按谢英俊说的办。族人开了整整十天会,谢英俊在研究了邵族文化传统之后提出,不只为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建起一个栖身之所,设计中还有图书馆、村落教室、工坊以及举行邵族传统祭典仪式的祭场,根据邵族祖灵信仰的传统,每一户都有专门摆放祖灵篮的神龛。族人分别就房屋设计、施工方法、编组方式、薪金问题、分配问题等等进行了讨论。11月30日,他们按四十一个祖灵篮分四十一户抽签。此时,谢英俊和朋友们的奔走也有了结果,各界捐助款纷纷到位。

  12月5日是正式动工日子,按照邵族传统举行了祈福仪式,为了这中断多年的仪式,许多人翻出了久已不穿的民族服装。

  谢英俊也由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建筑师,进入了社会运动领域。


以建筑参与社会运动

  为了全力投入原住民部落重建,谢英俊将第三建筑工作室从新竹迁到了日月潭。他将邵族重建方式称为“协力造屋”:将建筑去工具化,去专业化(设计除外),让建筑回到使用者手里。留在当地的邵族人,不论是上了年纪的大妈、大伯,因酗酒损伤骨头换过髂关节的人,还是失学后在城市游荡过又回到家乡的年轻人,一一收罗在内。原住民本已在社会边缘,而谢英俊招至麾下的这些人,大多在部落中也没什么地位,让这些不只被主流社会排斥、即使在部落内亦受到冷落的边缘人加入重建工作营,藉由集体劳作凝聚强化部落族群意识。

  邵族重建的另一大特点是大量义工参与。12月11日,第一批五十名义工来到施工现场,他们分别是学生、教师、社区工作者及各界人士(后来成为“宝岛义工团”)。他们自费、自备工具及伙食,固定于每个星期六凌晨四时自台北集合出发到邵族社区,成为重建的主力部队。在谢英俊此后的部落重建工作中,累计义工超过一万人次。

  12月31日,世纪之交,第一批震灾全倒户重建房屋落成了八户,举行了邵族传统的入厝仪式。每户入厝户提供三道传统菜招待谢英俊和他的建筑团队及族人,还有邵族传统舞蹈表演和营火晚会,狂欢持续到凌晨三点。

  2000年1月14日,按照谢英俊与族人事先约定,在新落成的部落教室,邵族母语研习课上了第一节课。

  1月21日,在建筑工地上召开了一次会议,制定了未来的社区规范,包括不得更动或者破坏房屋外观、住户都必须去部落教室上课以及未来供水用电问题等等。2月16日,邵族部落重建土建工程完工,召开社区抽签大会,并成立了社区临时管理委员会。

  邵族部落的住房重建仅用三个月就完工了,但谢英俊和他的团队并没有就此离开这里。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保留恢复邵族传统文化的重建工作才刚刚开始。在随后的三月份里,他们在新建的社区里恢复了中断近二十年的播种祭。虽然连寻找谷种都大费周折,但仪式总算如期举行,大家还决定要按期举行未来各项祭仪。

  新社区建得很漂亮,那些边缘人在部落中的地位也无形中得到了提高,并成为协力造屋工作队骨干力量。工作队维持固定成员与流动人员五十五名,大多是山地原住民。3月5日,台中县泰雅族松鹤部落向邵族求助,工作队又参与了松鹤部落的重建工作。


不只是盖房子

  当然,并非事事尽如人意。邵族长期被压制被排斥,贫穷不仅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侵蚀着人的心灵,很多人养成了酗酒、懒散、依赖救济的习惯。新房落成不久,有人向谢英俊反映:我的前厅漏水了。谢英俊去看过,漏水并不严重,他们连房子都盖得起来,这点问题自己动手完全可以修好,他们似乎觉得盖房子、修房子都应该是谢英俊他们一帮人的事。他们自己不修,谢英俊也不修,族人是出于依赖的惯性,谢英俊则在试验,看多长时间他们能够自己动手,会发生改变,一直等到两年以后,他们才自己修好了漏水的前厅。

  说到这,谢英俊依然是不急不慢:“一开始我蛮着急的,后来知道不只是在盖房子,是在做人的工作,做这种事情急是没有用的,只能慢慢来。”

  邵族人最初接受谢英俊,其实是因为他们穷困潦倒,没有其他的选择,这一点让他痛心,也带着一种“欣慰”: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毕竟接受了自己的房子。连谢英俊自己都说,如果他们有钱,一定会把他为他们盖房子拆掉重盖,所以才“约法三章”,规定不得更动或者破坏房屋外观。后来,有来日月潭旅游的人慢慢注意到这些房子,赞美“另类”、“自然”、“标新立异”、“与自然融为一体”等等,原住民自己也开始换一种眼光看待这些房子,会自豪地说“这就是我们邵族的房子”,“这就是我们泰雅族的房子”。

  “9·21”大地震后,许多团体个人积极加入了灾后重建的工作,第三建筑工作室是唯一一家将地震灾民吸收到重建工程中的施工单位。灾后三年,仍然从事重建工作的就只剩了第三建筑工作室一家。他们还参与了争取土地和权利的斗争。至今距地震发生已有七年,他们的工作还在继续。

  谢英俊和他的团队以其作品“9·21家屋重建:邵族安置社区”获“第三届远东杰出建筑师设计佳作奖”,他也成了岛内一时争说的对象。正如媒体所言:“建筑的外行人将谢英俊视为善心人士;媒体为他造神话;部分台湾的建筑专业者认为他的建筑简陋而美学价值不值一提;国际建筑界惊叹他的建筑作为。”不管怎么说,“谢英俊起身对抗整个体制的状态,使得他的建筑超越一般美学的领域,进入更深的文化意涵。”

  当部落重建成为常态,由于工作队是用常规建筑商报价的四分之一左右完成工程,已经能够在家屋重建过程中实现自偿,他们在原住民地区建造了三百余套房屋,运转良好。谢英俊这样做,实际上打破了现有的建筑设计、发包承建及监理制度,将建筑权从专业厂商手中夺回到灾民手中,也就是减少了建筑业利润。谢英俊之所以被业内诟病,原因盖出于此。

  协力造屋的尝试在国际上早已有之。1907年,德国的基督教传教士古斯塔夫·冯·保德史威瀛(Gustav von Bodelschwingh)创立“家园协会”,与贫病交加的雪茄工人和农民一起,用自己的双手,在橡树、山毛榉、杉木林间建设家园。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泄漏事故后,同家族的迪特里希·冯·保德史威瀛(Dietrich von Bodelschwingh)牧师在德国创建了“要家园不要切尔诺贝利协会”。1991年,一群德国志愿者与核污染灾民一起,建造起三十三座就地取材的“粘土木架屋”,十年内,吸引了一千人参与其中,每年夏天捐出三周假期与灾民一起重建家园。

  谢英俊一再强调,建筑是一个专业性极强的行业,即使是灾后重建,第三建筑工作室大量使用了轻钢结构,所用市场上的轻钢接口都是昂贵的专利产品,这些专利技术是被大公司垄断,第三建筑工作室之所以能够大幅度降低成本,是因为有自己的接口技术,安全、简单,没有施工经验的人一学就会操作。这一点是最让谢英俊引为骄傲的:“技术问题恰恰是需要我们建筑师有所作为的地方,如何让它更开放,没有专利,让更多人参与。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能盖房子,那才是我们建筑师的本事。”


进大陆第一步:盖厕所

  2003年春天,谢英俊在香港大学演讲。有位朋友问他,是否愿意把协力造屋理念推广到大陆,让八亿农民受惠,他欣然接受。2004年3月,经这位朋友介绍,谢英俊在北京见到了大陆“三农”专家温铁军,“温老师非常清楚我在做什么,只用五分钟把事情搞定。”

  谢英俊随即登上南去的火车,来到了位于河北定州农村的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

  学院所在的翟城村不富也不穷,算是华北平原上的中等水平,村子新起的房子红砖到顶外贴磁砖,家境好些的,还像城里一样用上了宽大的铝合金窗。也许是因为“9·21”大地震的记忆太过惨痛,这样的房子出现在同样是地震高发区的河北,谢英俊一看就皱眉头:一点抗震性都没有。

  当时,乡建学院正准备盖一个厕所,常见的公共厕所需要近两万元。当时卫生部正在农村推广粪尿分离式厕所,但谢英俊一看图纸便知是纸上谈兵。在台湾,谢英俊以“动手做建筑师”闻名,每年都带学生一起亲自动手建房子,将理论与实践结合,恰恰是他的强项。

  2004年夏天,谢英俊设计的厕所建成了,造价两千元,大部分是人工开支,材料几乎没花什么钱:墙是村民不要的柳树苗扎成的,外面抹了一层掺了麦秸的粘土;屋顶是旧木头、废树苗搭起来的,上面再覆了一层草顶棚;门是用苇席钉的;男便池是用废弃的涂料桶做成的……台湾来的建筑师让所有人特别是村民都大吃一惊:这不就是老辈人用的茅坑嘛。因为建这个厕所的时候都是些没干过泥水活的学生娃娃志愿者,他们说了,抹墙抹得平是技术,抹不平是艺术,学院的这个厕所,每一面墙都抹得非常“艺术”。

  谢英俊却信心满满,将厕所建在了距宿舍不足十米的地方,他说这样的厕所保证不会有味道,而且,不会有蛆虫。厕所的照片被学院贴到了网上,名之曰“生态厕所”。

  原因有四:
  一、节水。华北平原严重缺水,谢英俊设计的厕所不用水冲,节水是一大特点。
  二、无害。无害化处理的前提是粪尿分离。
  三、无味无虫。
  四、不破坏环境。砖和水泥的制造过程中都要消耗能源,释放大量二氧化碳,按照《京都议定书》,将来,向大气中超量排放二氧化碳是要付费的,而树木秸杆在生产过程中能够固定二氧化碳,按照规定还可以收到补偿呢。

  其实,这个厕所真正的全称应当不止是“生态厕所”四字,至少应当加上“可持续”。首先所有的建材都来自土地并且可以回归土地。墙都是土墙,土分土骨和土肉,上层富含有机质的部分叫土肉,下层部分叫土骨,建筑只取下层部分,不会影响土地使用。不论是麦秸、旧木、树苗还是草扎的顶棚,用后都可以还田。

  同时在经济方面也可以称之为“可持续”,就地取材,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甚至取消运输成本,使用自产原料可以降低对货币的依赖,农民只要有劳动力,有时间,就可以盖,自然是可持续的。

  盖这个厕所只是谢英俊牛刀小试,醉翁之意不在酒。

  中国农民忙碌一生,为的就是一件事:为儿子盖房娶媳妇。但是,现代化的营建制度是一个完整的体系,每一个环节都要将农民的血汗钱吃掉一大块,一个农民攒十万块钱可能需要一辈子,花掉却只要一瞬间,这样花钱太冤了。

  按照谢英俊的设计,除开建材,盖房所需只剩了劳动力的支出。中国农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劳动力,如果一个村子里几年内准备建房的有二十户,那么这二十户人就可以组成一个建房合作社,利用农闲时间互助建房。而且互助也不限于换工合作,还可以延伸到资金互助以及其他,这样,只要你有劳动力、有劳动意愿,任何人都可以建得起房子。最重要的是,通过盖房可以让合作机制延伸到农村的基层建设,比如修沟渠、修路、修水库,可以跟社会经济各种条件结合在一起……

  这一切,才是让谢英俊和温铁军一拍即合的真正原因。

  谢英俊要在八亿农民中,以建房为契机推动一场社会运动,却是以乡建学院的一处厕所作为发端的。

  厕所建成后,谢英俊结合华北平原的实际情况,为当地农民设计了两款生态建筑。他四处在村里找愿意按照他的设计方案建房的农户,但农民一听他要盖的是火炕土墙的泥巴房子,吓得连连摇头:这木梁木檩、麦秸泥墙、灶台火炕,是八百年前的老皇历了,盖了这样的生态房子,我儿子这辈子就别想娶上媳妇了!

  连试了几户人家都碰了壁,学院里的人有些着急,谢英俊却见怪不怪:“没问题的,我们先在学院盖一栋示范房好了。”对他来说,这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当初在邵族,一开始遇到的也是完全一样的情况。

  谢英俊在乡建学院成立了专门的乡村建筑工作室,建了三所示范房,“地球屋一号”用木头做构架,“地球屋二号”用轻钢,一号、二号都是专为北方农村设计的三开间二层小楼,面积一百六十平方左右。与农村通行建房方式最大的不同在于,这房子是框架式的,一号的框架为原木结构,先由梁柱斜撑等构件相互咬合成框架,再填充草和土构成的墙体。由于房屋的主要载重由框架承担,墙体只负担自身的重量,墙倒屋不塌,同时墙体对整体起到辅助的增强,所以抗震性能远比砖混结构优越。二号的框架用的不是木料而是轻钢型材。谢英俊是这么考虑的:建“一号”需要接近二十方木料,材料成本二万元左右,大部分是木料支出,如果农民家里有木料的话就可以省下这笔钱,如果没有木料,使用同样符合环保要求的轻钢,还可以少花五千元。“亚齐”则是一座是颇具热带风情的吊脚楼,是专为印尼重建示范房。

  建设之中、建完之后村民们对生态房刮目相看了。


让建房成为教学过程

  笔者初见谢英俊,是在乡建学院2005年暑期营。他与来自清华大学等二十所大学建筑专业的四十名本科生、硕士生及博士生一起,自己动手盖一号二号呢。那时地球屋一号的土墙已经添到了一半,土墙上残存的麦粒发了芽,远看像艺术品。我去的时候恰逢二号上梁,谢英俊正在指挥人将绳子拴在一号楼顶的架子上,然后要借它的力量把二号楼原本躺在地上的轻钢框架拉起来。

  我觉得有点儿玄,一号就像是搭积木搭起来的架子,拉散了怎么办?但谢英俊却不当回事,笑眯眯的:“那就试验一下好了。”

  进度实在太慢了,一会儿绳子断了,一会儿固定绳子用的木棍又不合适,一点问题都要处理半天,虽然谢英俊还是不急不慢的样子,我等不及了,就去了前面的办公室。后来听到噼里啪啦鞭炮响,是上梁的鞭炮,原来二号的框架已经立了起来,再扭头看看一号,还在呢。

  过一会我到食堂,正好和他一桌。坐下之后,才听清楚这张饭桌上的话题竟是厕所,而且边吃边谈的居然是厕所的味道和里面的小虫虫——蛆。学生们谈到清理厕所时看到有蛆,按设计不会有蛆虫的。谢英俊说,这是因为用毕没有盖好,只要用过后立即盖好,苍蝇没有机会接触到粪便,自然就不会有蛆了,一边说一边还用手示意着。

  工作营四十几名成员大部分是独生子女,平时连家务也极少做,而在工作营里,必须轮流值日帮厨、收拾垃圾和清理厕所。谢英俊认为现在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脱离生活,学生应该首先是生活中的人,甚至清理厕所,那里都是我们自己的排泻,应该学会面对它。

  在这里,不论男生女生,一律是体力劳动者,这些从没有动手盖过房子的小知识分子必须自己动手,从夯土和泥打地基一点点做起,用自己的双手建房子,尝试怎么用扳手螺帽构建框架,怎么用绞链绳索把框架立起来。谢英俊之所以要让学生们自己动手盖房子,也是对目前建筑教育一种“反拨”。

  即使是在中国,人们更多地谈论和关注的,是那些世界著名的都市建筑,而在这里,谢英俊带同学们一起,用电脑演示中国传统的用麦秸和泥土“浇铸”的墙体,探讨这些与水泥建筑厚度相仿的墙为什么会冬暖夏凉,还有传统木作不用铁钉而是用燕尾榫联接的原理,以及古老的火炕的优缺点,引导他们一点点发现中式建筑的美感和实用性,探讨在现代条件下如何运用。

  建筑营同学最初都很不习惯,因为谢英俊对于学生们的问题不是有问必答,他更多的是反问,会一步步用问题引导同学们思考并自己得出答案。谢英俊说每建一座房子,都是一个培训班。营里的同学说能够在谢老师的指导下工作是一种幸运,学到课本上学不到的技能,更重要的是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治学、做人的道理,是幸福的。

  谢英俊在建筑专业学生中举办这个工作营,还有着他自己的用意:要帮助更多的青年学子迈进这个“门槛”,才能够更有利于协力造屋理念在农村的推广。

  建在乡建学院的示范房既有时髦的室内浴室,也有传统的火炕。“一号”敦实稳重,样子比较传统;“二号”坡屋顶老虎窗,洋气一些。两栋房子外墙都抹上了厚厚的石灰,不用担心透水,白墙亮瓦,不管哪一栋,看上去都很气派,全没有老辈子人记忆里“泥巴房子”的土气样子。

  谢英俊对村民说,在欧洲,这样的房子是最贵的。村民们进去看一看,确实不错,绝对不会影响给儿子说媳妇。

  乡亲们是最重实际的人,都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学院盖这房用了五万块,要是自家盖的话,麦秸和土都不用花钱去买,用拆旧房拆出来的材料就有了打地基用的砖石。学院雇工都是要花钱的,自己盖房可以请亲戚朋友来帮忙,这笔钱还可以省下。这么一算,两三万就能把房子盖起来。看来真的像这个台湾人说的,只要我们有劳动力又有劳动的愿望,就可以每家人都住上漂亮的欧式小楼了。

  谢英俊对在大陆推广合作建房胸有成竹:“相比市场上的建筑队,农民协力造屋工作队完全可以用三分之二的报价建成房子。而且,我们的品质他们做不到,在市场上有竞争力。只要肯干,我们有信心在大陆农村全面推广。”
Posted: 2008-05-17 19:11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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