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私语张爱玲》中,宋淇先生说自己曾有一部牙牌签书,深得张爱玲欢心,大凡“出书、出门、求吉凶都要借重它”,惜在搬家时遗失了。占卜问卦这类无伤大雅的小迷信,由殷墟甲骨——且不论那尚待专家解读的昌乐兽骨——开始已在中国人脑里浸了几千年,也算是我们“有系统的宇宙观的一部分”了(语见《中国人的宗教》)。至于祖师奶奶本人对此玩意儿究竟有多信赖,我们不妨参考一下她在1955年11月20日从美国写给宋淇太太邝文美的信:
昨天晚上我起了个课——虽然我对它的信心起了动摇,它究竟有八九成灵验。问的是今年阴历年内运气可会好转。得到“上上,上上, 中下”“一帆风顺即时扬,稳渡鲸川万里航。”课上屡说退休,你看了不要吃惊。两三年前我也起到这一课,也是问流年运气,也并未退休。它不过是说我在待人接物方面须要自知藏拙而已。这课书真是我的一个知己。
“这课书”指的正是牙牌书,原文稍后再讲,但由此可见,张自己也有一部签书,而且懂得起课。藏于宋家的足本“张爱玲语录”中还有这么一条:“我把这本Coronet当作圣经似的——永远有一本这样的书,前一阵是那本起课的书。”你可能很好奇,Coronet是哪位文学大师的经典之作,值得连祖师奶奶都奉为“圣经”呢?现实可能很反高潮:那只是美国当时一本综合性杂志,类似《读者文摘》,张爱玲视为“圣经”的,不过是其中关于治痘痘的美容文章而已。至于所谓“起课的书”,自然就是现在谈的牙牌签书了。宋家的牙牌书虽已丢失,但张爱玲当年求得的签文,仍日以继夜地悠悠安躺在一个不起眼的盒内。我有幸得张爱玲遗产管理人宋以朗先生(即宋淇先生之子)首肯,得以在多个百无聊赖的星期天下午,饱览一幅幅泛黄的半世纪前的签文。遥想当年,这些跟她前途息息相关,却恼人地像雾像花的预言诗句必定令她忐忑不安、心如悬旌,然而五十年过后,读来也只仿佛在核对一张上世纪的彩票。
宋氏夫妇所藏的牙牌签书,我估计是清末流行的岳庆山樵《新增牙牌灵数》。牙牌这玩意儿,至少该早在张爱玲读《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时就已印入脑海。也许是这缘故,她后来才有兴致试着玩吧。每次问卦,宋夫人邝文美都会把问题连签文用墨水笔书于一长十寸余的纸条上,不记年月(只一张例外),却偶有批注。现在宋家还保存着十九张这类小纸条,问题多涉及写作及个人去留。由于没日期记录,签文难以诠次,只能凭所写的问题来估计其占卜年月。照张爱玲与宋邝二人结谊的时间及问卜内容推测,她求签当始于1952年秋,而以1955年赴美时告终。1952年,张爱玲以在港大恢复学业为由来港,9月注册入学,同期得悉美国新闻处要聘请海明威《老人与海》的中译者,便翻译了华盛顿·欧文 (Washington Irving)的《睡谷故事》(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应征,得委员会一致赞许而获聘。张与当时同在美新处工作的宋淇和邝文美一见如故,从此成为莫逆。另一方面,经济拮据的张正等待港大承诺给她的1000元奖学金,惜迟迟未有回音,令她倍感前路茫茫。恰巧炎樱在日本来信,说会替张在当地谋职,并应允助她办理出境手续,而由于炎樱快要赴美定居,于是张在11月学期尚未结束时便匆匆离港,急赴东京。
就在这段日子,张爱玲先后卜了两卦。求第一签时,炎樱还未来信,张爱玲可能惦念好友,便以牙牌叩其近况。邝文美在此签写上:“问炎樱事,时不知彼已乘船赴日”,原签如下(凡签文中的字词框线,皆笔者所加,以示邝文美的圈点):
上上 上中 上上
名也有。利也有。百事吉。皆成就。
海舶两头高。飞篷驾六鳌。居中能御使。何怕涉风涛。
解曰:功名富贵不由人。幸遇天公助尔成。后此声名山岳重。问君何以答皇仁。
断曰:苍松倚修竹。中露枫叶丹。莫嗟颜色改。花信此中探。首尾上上。中数亦得上中。故有探花之兆。
卦象显然跟乘船涉海相关,邝特别强调“时不知彼已乘船赴日”,分明旨在点出此签的灵验。这儿邝文美又圈起“花信”二字,并注云:“船主求婚”,可知当时曾有船主向炎樱求婚。这自然是事后补注的,但在此不妨留意两点,好让我们更了解这些签文的史料价值:其一,旁注往往提供了线索,让我们窥探到与张爱玲相关的一些事实——尽管那多数是琐屑的东西;其二,凡经宋太太手批的签文,必定有所“符验”,即至少在字面上与叩问内容相呼应,而这类“灵”签亦必或多或少左右了张爱玲一些抉择,也许对我们了解其心路历程不无小补。
赴日前,张自然不忘一问吉凶,这次是:
中下 下下 中平
求人不如求己。他乡何似故乡。
蓦地起波澜。纡回蜀道难。黄金能解危。八九得平安。
解曰:人情更比秋云薄。蜀道何如友道崎。故园荒径犹堪念。何必风霜访故知。
断曰:积雪为山。囊萤作灯。小者有用。大恐不胜。临深履薄。战战兢兢。三数俱卑。宜小不宜大。临履战兢。占者当如是也。
邝文美圈起“何必风霜访故知”一句,并加注:“访炎樱”。但签文说“求人不如求己,他乡何似故乡”,明显不是出行吉兆,也预警了张在日本求职会无功而还。然而张爱玲还是一意孤行去了,可见她当时对骨牌的态度,大似政客的民意调查,问是一定问的,但不一定要听。我们事后诸葛,当然知道她此行不但谋职不遂,还为此无故辍学,竟致连奖学金也失掉,也只好怪她太“偏听”了。
1953年2月,张乘船由日本返港,临行也起了一课:
下下 上中 下下
喜而不喜。故有阴人播弄。
船到江心浪拍天。羡君飞渡得平安。紧收篷脚牢拴舵。尚有前途十八滩。
解曰:一事已成空。一事还成喜。若遇草头人。祸起萧墙里。
断曰:前朱雀。后玄武。招摇在上。结缮其怒。汉将能将兵。将是汉王主。两下下有前后之象。上中居中。结缮之象。以其在中。故有主也。
笔者按:断语中“前朱雀……结缮其怒”典出《曲礼上》,指军旅整肃之容,“结缮”当作“急缮”才对,是签书之误。这里邝文美只圈出“船”字,并没其他批注。像这类可有可无的“巧合”,不知是否也算“灵验”?以我所闻,牙牌数最“神”的一例似见于俞樾《右台仙馆笔记》卷八:
光绪己卯岁江南乡试,无锡诸士子于榜前占《牙牌数》,其辞云:“大开围场,射鹿得獐。顾盼自喜,中必叠双。”是科无锡县中式者二人,一顾姓,一章姓。“顾”字明见数中,而“射鹿得獐”句暗影“章”字,尤为巧合也。
牙牌卜率多类此,读者览之,自可举一反三,亦当更明白邝文美评点的用意。1953年2月,张爱玲自日返港,竟发觉美新处人面全非:宋淇在一月已离开,而邝文美则内部调职。身在陌生之所,顿失良朋,她唯有再度问卜,聊作排遣:
上中 上上 下下
得而复失。不如不贪。
物理惟凭造化推。难将智慧论兴衰。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神。
解曰:置产须要得公平。交易公平产必盈。此日若施奸巧计。他时悖出两相称。
断曰:出入华胥境。路逢白眼人。春风吹不到。一片别离心。以上中而遇上上。顺境之象。忽逢下下。别离之象。
邝文美如此记录张的提问:“由日本返港,惊闻M与S皆不在USIS。”按M与S指邝文美(Mae)及宋淇(Stephen),USIS就是美国新闻处 (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Service)的英文简称。这支签张爱玲也问得够奇怪了:反正宋氏夫妇还在香港,直接问他们近况不就干净利落么?又何必曲折地求诸神秘暧昧的诗谜?还有那“惊闻”二字,分明把宋邝两人当失踪人口了,真够触目惊心。说到底,张有这样大的反应,也许跟她拙于交际有关。想来她在美新处真正的朋友不多,宋邝不啻空谷足音,二者一去,大树飘零,张便“如闻噩耗”了。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邝文美在签文上圈出“华胥”、 “白眼”、“春风”、“别离”八字,这多少反映了一些实况。“华胥”典出《列子·黄帝篇》,本是黄帝神游之境,离中国不知几千万里,签文中自然就借指美新处这番邦人的地头。“春风”则指时间,即1953年春。“别离”正谓张与宋氏夫妇分道扬镳。那么最引人入胜的“白眼”又是什么呢?邝文美把此语圈起,必实有所指,只是确切的时地人已不可考了。但依此推断,张在美新处的人际关系似乎不太理想。
唯一有时间记录的签,在1954年7月中旬求得,张问运程:
上上 中下 中下
洛阳锦绣万花丛。烂漫枝头不耐风。三五月明时易过。夕阳西下水流东。
解曰:乐之极矣悲将至。谋望将成终属空。纵然巧计安排好。犹恐相逢是梦中。
断曰:青天一鹤。燕雀群起。君子伤哉。小人众矣。贵者有权。周而不比。数当盛。则以一君子去众小人。若当叔季之世。则恐众人谗害君子。当审时也。上数上上。一鹤之象。亦贵者之果。
签文没任何批注,其大意则是花无百日红,光阴浪掷,谋事难成,多是先吉后凶之象。按现存的签文判断,1953至1954年是张问卜最多最密的日子(至少有九支签),即是说,也是她最惶惶不可终日的时期。她为什么如此焦虑?因为1953年她正用英文写《秧歌》和《赤地之恋》这两部长篇小说;翌年二者先后问世,而中文版则在美新处的《今日世界》连载。宋淇在《私语张爱玲》里如此描述张爱玲把《秧歌》投稿到美国出版的情形:“在寄到美国经理人和为出版商接受中间,有一段令人焦急的等待时期。那情形犹如产妇难产进入产房,在外面的亲友焦急万状而爱莫能助。”关于《秧歌》,她结果求得以下五支签(时序无从判断):
中下 中下 中平
先否后泰。由难而易。
枉用推移力。沙深舟自胶。西风潮渐长。浅滩可容篙。
解曰:君家若怨运迍遭。一带尤昭百快先。失之东隅虽可惜,公平获利倍如前。
断曰:双丸跳转乾坤里。差错惟争一度先。但得铜仪逢朔望。东西相对两团圆。两得中下双丸之象。中下与中平相去不多。故特是占。
宋太太旁注“东西相对两团圆”云:“中英文本?”宋淇在《私语张爱玲》中也提及此签,他写道:“其中的‘西风’指英文版,‘东西相对’指中英本先后出版可谓巧合”。但宋之前说为张求卦,“说来叫人难以置信,求来求去,竟然总是这样一幅”,似乎又非实情,因为现在共有五签。如果宋淇所言不误,那么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这就是第一支签,而且卜了多次也是此签。其二、三是:
上中 上上 中下
虽无大好。尚属顺适。
先声已播。可喜可贺。大捷之余。还虞小挫。
解曰: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壮门楣。前生未种蓝田玉。忍耐且吟弄瓦诗。
断曰:出门莫问路东西。一步高来一步低。宽处有缘窄处险。行人去向是鼯鼷。上上高。上中低。上上宽。中下窄。中下在下。鼯鼷之象。上中中下上上守我本分。自能上达。倒退如牵上濑舟。黄杨厄闰苦虔刘。那知柳暗花明处。恰在山穷水尽头。
解曰:久坐尘埃心已灰。无端富贵又来催。盐梅自是调羹用。那许凡夫坐井窥。
断曰:星使乘流去若飞。汉人亲见石支机。补天不费天孙手。记取仙槎送尔归。上中而遇中下。其势渐乘流之象。以上上终,穷源得石之象。
以上二签无批点,但大意都是说事情反覆无常,或吉藏凶,或凶藏吉。第四签如下:
下下 上中 上上
诸凡如意。老当益壮。
如何平地得为山。只要功夫不畏难。去岁园中青竹条。今年可作钓鱼竿。
解曰:既乏邓通钱。还兴伯道嗟。一朝时运至。枯木又生花。
断曰:食物无如食蔗鲜。蔗浆好是老头甜。食物无如食蔗难。蔗到甜时节又攒。以下下而驯至上上。食蔗象。
邝文美批“去岁”云:“去年写”,可见此签求于1954年。是年《秧歌》出版,正如卜辞所示,乃收成之象(所谓“去岁园中青竹条,今年可作钓鱼竿”);而所谓“食蔗”则是用《世说新语·排调》中顾恺之的故事──顾长康噉甘蔗,先食尾。人问所以,云:“渐至佳境。”——,意谓张爱玲写《秧歌》是先苦后甜, 渐入佳境,这亦符合事实,且看最后一签:
上上 上上 上上
三阳开泰喜相逢。物在春台日在东。所欲随心能自至。天和人合万缘通。
解曰:求名求利总相宜。子嗣婚姻更可期。若问行人消息至。官司有理莫游移。失物早寻容易得。置田买宅不须疑。延医早得高名士。药到回春奏效奇。
断曰:混沌初开。三清一气。持盈戒满。推行尽利。
没旁注,但明显为大吉之兆。事实上,《秧歌》英文版在美国端的是“好评潮涌”,书评见于《纽约时报》、《纽约图书馆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时代》等(详见高全之林以亮《〈私语张爱玲〉补遗》)。张爱玲之前求得的签文意象多属“反覆无常”一类,读了只会更令人五内如焚,即庄周所谓“以火救火”, 或像道友般欲罢不能,只好一路“追问”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照理这应该是终极一签——已经“上上上上上上”了,再问岂非“乐之极矣悲将至”?
1954年,张爱玲在美新处“授权”下写成《赤地之恋》。故事大纲须经专人审核,张没很大空间发挥,所以她写得很辛苦,也对此作不大满意。但她依然紧张,并为此书求得两签(第二支签也见于宋淇的《私语张爱玲》):
中下 中下 下下
事宜缓图。不可欲速。琐屑琐屑。心劳日拙。骑梁不成。反输一帖。
解曰:口舌致纷扰。取索必参商。事宽终有益。逼捉灾见殃。
断曰:夹岸柳毵毵。莺藏鸣睍睆。不怕柳枝枯。只防柳丝绾。岂能装白锦。所冀垂青眼。中下居中。莺藏之象。亦丝绾之象。
上中 下下 中下
诸宜小心。守分为上。
勋华之后。降为舆台。安分守己。仅能免灾。
解曰:莫说今年运已通。谁知作事不相同。漏屋更遭连夜雨。破船又遇打头风。
断曰:净植荷亭亭。菡萏出秋水。游鱼戏叶东。翡翠藏叶底。清标耐露寒。不肯随风萎。上中在上。植荷之象。二三数鱼鸟之象。幸下下而转中下。安分守己。亦可变凶为吉。
此两签绝非吉象,而宋氏也没加评点,但所谓“勋华之后,降为舆台”其实甚值一提。“勋”是放勋,即尧;“华”是重华,即舜;古代人分十等,“舆台”属仆役一类(见《左传·昭公七年》)——意思非常明显,身为李鸿章之后的张爱玲,现在只能蜗居斗室,为糊口而笔耕不辍,甚至写一些自己不感兴趣且类似文宣的作品,还不算是“勋华之后,降为舆台”?事实也符合签文:美国出版商对《赤地之恋》不感兴趣,仅找到香港出版商印了中、英文两种版本;中文版尚有点销路,而英文版则因为印刷质素差及欠缺宣传而无人问津。《赤地之恋》本是受美新处“委任”而创作的,张并不喜欢写,后来读者反应冷淡,更令她对美新处的工作意兴阑珊。于是在1954年她再卜一卦,问“应否来港”:
上中 上中 上中
诸凡如意。大吉大利。
时可图兮势可乘。为山端的是丘陵。扶持总赖青云客。龙跃鱼渊象可征。
解曰:千里营谋造化通。功名神助贵人逢。行人已整归鞭计。失物早寻决不空。六甲生男门户喜。婚姻福禄自和同。病人渐渐方能好。万事俱成作治功。
断曰:柳漾千条绿。花开一品红。天移秋月尘埃外。人在春台雨露中。
邝文美圈起“人在春台雨露中”一句,并旁注:“雨中搬去辉浓台”。辉浓台由“春台雨露”联想而来,指英皇道的寓所。张爱玲在1954年搬往英皇道,可知此卦正是这年求的。卦象既然“大吉大利”,那么“来港”自然是英明抉择,但之后她为什么还要移居美国呢?迈克先生读了有关张爱玲的问卜报导,也说此签“兆头好得很”,“假若上天给我打这样的包单,老早坐言起行告别美国移居东方之珠了。她三心两意没有马上采取行动,契机过了使用期限才姗姗来迟,可会是因为冥冥中有龙困浅滩的担忧?”(见迈克《下期预告》一文)——当然了,之前我们已看到祖师奶奶行事极具性格,决不会唯骨牌是从(尽管她信“有八九成灵验”), 此其一;其二,我们不妨留意一下她问题中一个小小的Freudianslip:“来”与“去”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毕竟她只是问“来”港,而非“留”港。香港顶多只是炼狱,英美才是她的天堂。实际上,当她问应否来港时,必然是早对香港的处境不满,已筹划着离开。而签文其实也隐含了她内心的期盼,“龙跃鱼渊 ”暗示了她可更上层楼,而香港大概就是那“为山”的“丘陵”,只是迈向高峰的过渡阶段,她人生的一块小小踏脚石而已。所以细读一下签文,你就会发现来港无疑是好的,而好的原因,正在于你可以自由离开,再寻找你梦中的天堂。关于香港前程,其实还有一支签是这样的:
上上 上上 中平
求名求利。无不咸宜。
紫微龙德坐当头。到处逢迎不用忧。绚烂极时平淡好。安居乐业更何求。
解曰:大事可成。有益无咎。在尔行为。无不中彀。
断曰:高风振林木。猛虎山中行。遇之夷然视。猛虎不伤人。两得上上。猛虎在山之象。中平居中。宜其不伤人也。
卦象虽令人安心,但张爱玲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可见她根本志不在此,问也是循例的。
我们都知道张爱玲首度赴台是在1961年10月,那主要是为了访问张学良,搜集材料写其《少帅》。但宋家仍有一课“问去台湾”的牙牌书,起于1950年代:
中下 中平 上中
待时而动。谋望皆吉。
出门何所图。胜如家里坐。虽无上天梯。一步高一步。
解曰:春雨润原湿。何须忧歉丰。西成歌大有。欢乐万人同。
断曰:上山易。下山难。上山白虎。下山青蛇。斩蛇还伏虎。默默即矍昙。三数递增。山之象也。其数上下。势不一也。
没有评点。卦云“待时而动”,张爱玲这趟真是照办,一待便直到1960年代才起行。除了问自己前程外,她有时也为别人起课,有两支是关于姑姑的,其一是“姑姑问来港”:
下下 中下 下下
莫心焦。莫辞劳。归家静守安怀好。
群阴构难。五鬼闹判。权而得中。方寸莫乱。
解曰:阴人口舌主忧惊。孝服临门动哭声。运退黄金犹失色。双眉愁锁事难成。
断曰:织女别黄姑。相去似数步。盈盈江河水。一苇不能渡。七夕原有期。飞鹊防其误。首尾下下。中隔中下。故有是占。
邝文美只在“姑”字旁边批云:“何其巧!”按签文嘱咐“归家静守”,结果姑姑也的确没有离开内地,至于是否真受占卜影响,现在已不得而知了。另一支是“姑姑问搬家事”:
上中 中下 中平
人贵知足。不可妄作。
身在高山欲上天。忽生艰阻费周旋。积劳始信闲为福。多病方知健是仙。
解曰:积玉堆金富有余。也须勤俭莫奢侈。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
断曰:鸥鹭拍拍飞。敛翅啄鲤鱣。一叶打将来。忍饥复惊起。上中而遇中下。敛翅之象。以中平终。故有健仙之占。
没有批注。按姑姑自1948年起迁入卡尔登公寓301室(即今天黄河路65号106室),签文这次又劝道“不可妄作”,看来姑姑真是哪里也不必去了。结果,她也真的没有轻举妄动,一直“知足”地住在那房子,直至1991年去世。
开始时我们读过张爱玲给邝文美的信,提到有一课书“真是我的一个知己”,又说“两三年前我也起到这一课,也是问流年运气”;现在宋家也有一张相同的签文,但问的并非张本人的流年运气,而是“代中年女友问应否再谋职”:
上上 上上 中下
主意拿定。立见成功。
一帆风顺及时扬。稳度鲸川万里航。若到帆随湘转处。下坡骏马早收缰。
解曰:谋为勿忧煎。成全在目前。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
断曰:黄菊晚香。清节可贵。逝水回波。急流勇退。中下稍卑,宜有急流勇退之象。
邝文美批道:“退休”。“中年女友”是谁已无从稽考,但张爱玲果然屡次起得此课,宜其引为“知己”了。对张本人而言,此课的教训不是劝她早日退休,而是 “待人接物方面须要自知藏拙”——这是否就是她后来自甘寂寞、杜门谢客的心理背景呢?实在耐人寻味。最后还有一支无题签,也没任何评语,有的只是令人唏嘘的宿命论调子:
下下 中下 中下
欲进反退。求名反辱。不如静守。庶免灾临。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淘沙得金。其细已甚。
解曰:献策上长安。功名两字难。龙门没君份。名已落孙山。
断曰:念尔祈父。特设爪牙。吁嗟行役。有母无家。下下居上。祈父之象。两得中下。爪牙之象。
断语的“祈父”典出《诗·小雅·祈父》,意即统兵的司马,诗旨是久役于外的士兵埋怨不得还家。我们虽不知道此签所问何事,但假如把它信手拈来,借以总结张爱玲絮飘萍泊、萧条落索的一生,大概也不至于离题万丈。说到底,张爱玲是否相信牙牌,或她的课是否灵验其实都不重要。拙文的意义,只在借着张爱玲的占卜来揭示她某段时期的心理状况,同时也试图从一个较有趣(也较冷僻)的角度阐释其性格及人生观。最后,我想引用三段张爱玲谈及命理的话作结,出处都是她写给邝文美的书信:
去年我在Colony认识了一个女作家,据说是美国 only three qualified writers 之一,替我看手相,似乎很灵。昨晚又替我看最近发展,说我9月里运气好转,但只能静等机会,自己发动的事不会成功。害我一夜没睡好。(1957.8.4)
那女巫作家在3个月前曾经预言这一切,灵验得可怕。但算命向来是“说好不灵说坏灵”的。Interpretation的偏差也有关系。(1957.10.24)
有一天我翻到批的命书,上面说我要到1963(!)年才交运(以前我记错了以为1960),你想岂不等死人?“文章憎命达”那种酸腐的话,应用到自己头上就只觉得辛酸了。(1955.12.18)
牙牌占卜历史 牙牌又名“宣和牌”、“骨牌”,欧洲人到十八世纪才知道有dominoes,还以为是意大利人发明,其实中国早有文献记载。它相传始于公元1102年 (宋宣和二年),据陈元龙《格致镜原》卷六十引《诸事音考》所载,当年“有臣上疏设牙牌三十二扇,共记二百二十七点,以按星辰布列之位”,其设计实法天、地、人及伦理庶物。俞樾《茶香室三钞》卷二十二《骰子》一则,引陆游《老学庵笔记》为据,猜测骨牌可能始于叙州“徼外蛮峒中人”的骰子戏,亦可聊备一说。尚秉和《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卷四十介绍牙牌的用法:一为赌博,称“推牌九”、“打天九”、“顶牛”;二是卜筮,名为“牙牌神术”。其实不论中外,占卜和赌博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例如西洋的扑克,就是简化了的塔罗(可参考 P. D. Ouspensky, “The Symbolism of the Tarot,” A New Model of the Universe),而中国的六博则是模仿式占(参看李零《卜赌同源》,见《中国方术续考》),所以打天九的牙牌同时用作问前程的卜具,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明人谢在杭《五杂俎》卷六曾提及骨牌,但只说它是流行博戏,并未说它可卜卦。大约直到清末,我们才见有所谓“牙牌数”的文献记载,可见这卜法该始于清代,到近几十年才息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