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之一 南疆
子夜时分。月食食甚。[注一]
雍也站在没膝的积雪中,举头眺望没有一丝光亮,洁净如墨玉般的夜空,屏息等待月轮再现清辉。到哨站以来的十九年又四百六十一天[注二],每逢晴朗的夜晚,他总是如此伫立中霄,已成习惯。
十九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他由新兵变成老兵,老兵变成哨站的兵长,在积雪皑皑的群山间戍边十九年,甚至没有下过一次山。这样终老边陲的兵士,绵延千里的狗牙山脉中不知有多少。
狗牙山脉横陈于狂风高原南沿,几十座高矮不一的陡峭雪峰,列作一道浅弧,形如一粒粒狗牙,阻隔开狂风高原和湫河河谷。三十七年前,武宗皇帝大军南征,一路攻城略地,无坚不摧。直到狗牙山下,忽然天降大雪,持续百日不止。山中积雪丈余。军马无法跋涉,粮秣难以为继。武宗只得班师,却感染风寒,殁于道中。从此,寒玉王朝的金戈铁马,再没能越过狗牙山脉南下。湫河河谷至今仍是化外之地。
寒玉王朝龙兴于北方的三河平原,开国六十三年。经太祖、武宗两朝天子戎马开边,拓出西及瀚海,东接大漠,北至冰原,南临雪山的辽阔疆土。最后纳入王朝版图的便是狂风高原。狂风高原海拔逾四千尺,自古是荒蛮之地,各族糅杂,民风彪悍。饶是武宗毕生戎马,精于战阵,也历经四年苦战,血流成河,方平定高原全境。武宗殁后,继位的穆宗皇帝是礼乐天子,不好刀兵。武宗一朝的开国良将日益凋零。内阁担忧南疆无大将镇守,日久各族滋生叛心,遂于穆宗六年在狂风高原设置靖南都护府。从三河平原徙入四千户庶族以实边。又在高原各地大兴军屯,驻扎重兵。狗牙山脉北麓如断线的珍珠般洒下的千余个哨站,就是那时候创设。哨兵们昼夜巡山,严守边境,如遇敌情,则以烽火传报都护府。
雍也甫一从军,便被发到这个哨站,那时他未曾想到,自己会在这哨站中戍守十九年。好在他是孤儿,十二岁时唯一的亲人阿爷亡故,家中再无牵挂。他早就把哨站当成自己的家。而作为一个昀人,除了从军之外,他也无从谋求更好的生计。
昀人曾是狂风高原各民族中最兴盛的一支。他们世居狂风高原,饥饮熊奶,寒披兽皮,更有驯狼之术,豢养雪狼为坐骑。在高原雪域间纵横驰骋,来去如风。鼎盛时大小部族近千,人口数十万。武宗南征,所遇最强悍对手正是昀人。无奈昀人天性虽勇猛,作战却只知一拥而上,乱砍乱杀。终归无法与阵法娴熟,军纪严明的寒玉军匹敌。兼之昀人诸部互不臣属,各自为战,为武宗一一击破。但昀人叛而又降,降而又叛,武宗四年南征,竟有三年是在狂风高原各地与昀人拉锯。南征第三年冬,武宗麾下大将西辂在凝冰河畔大败昀人主力,坑杀降卒十六万,昀人精壮男子一役而没。其余老幼妇孺,流离失所,填骨沟壑,存者不足两万人,皆被地方官府严密管束。昀人终于不能再与寒玉王朝抗衡。
及至穆宗继位,以为一味严加监视,终非长久之计。于是传旨撤除管束,向昀人教授诗书礼乐,以期潜移默化,怀柔远人,使昀人膺服。这一着颇见成效,昀人叛意渐消,逐步融入迁来高原定居的寒玉庶族之中。靖南都护府见昀人在雪山上的身手远胜寒玉族人,更招募昀人从军,专事山地巡哨。昀人本是游猎民族,入伍正可以展其所长。因此今日昀人男子,十之八九都在军中戍边。不过,都护府对昀人士兵仍有戒备,昀人军功再高,也不能跻身将官。做到统辖三名士兵的哨站兵长,已是到顶了。
雍也在军中不消几年便明白了这一切。因此他只是本本分分的巡山,放哨,喂狼,以及在晴朗的子夜时分,站在哨站院中看着明月亏而复盈,就像刚来哨站的第一天那样。即便两年前,穆宗晏驾,全军举丧三个月期间,他也总在夜间从哨站的灵堂溜到院子里,享受月光带给他的片刻安宁和喜悦。
一丝清光从高邈的天宇中乍的泄出,皑皑雪地顿时被映得熠熠生辉。雍也快活的吹了声口哨。拴在哨站院门边木桩上的雪狼忽然昂起头,竖着耳朵,警觉的谛听四周,接着仰天长噑。雍也觉得好笑,他轻快的走向自己的坐骑,低声喝道:“灰灰,别闹。是我在吹口哨。”
但他立刻发现自己错了。一匹黑色的矮马正停在哨站院门外。马上的骑手一袭黑衣黑甲,悄然打量着雍也。雍也一惊,暗暗责备自己大意。被人趁着月食的片刻黑暗,摸到了哨站大门外,自己竟毫无察觉。他急忙握住佩刀刀把。
不待雍也发话,那人忽然开腔,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问道:“是雍也吗?”
雍也闻声一震——这人竟是个宦官。
[注一] 这个世界中,每天子夜都有一次月食。月亮只有大小变化,小的时侯如鸡卵,大的时候如磨盘,但永远是满月,没有盈亏变化。
[注二] 这个世界中,一年有五百三十三天。每三十五天或三十六天为一个月。一年有十五个月。
[ 此贴被神的使者在2009-08-08 00:38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