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今生,村上春树的前世 一口气看完了一本《鲁迅自选集》,这样让人心脏隐隐作痛的感觉,好久没有经历了。上一次看到让我如此有反应的书是什么时候?嗯,那还是村上春树的时候。
怎么会这样相似呢?
抄书吧。
恋爱的岁月渐渐远去……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鲁迅《伤逝》)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步步远离开去了。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在如此追踪者记忆的轨道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 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化为一滩烂泥。”(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同居的小屋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鲁迅《伤逝》)
“考试告一段落,我开始认真物色住处。花了一周时间,总数在郊外吉祥寺那里找到了合适房间。交通虽有些不便,但难道的是单独一座房子,可谓捡来的便宜。一块莫大的地皮的一角,孤零零立着一座类似耳房或岗楼的小房,同正房之间隔着一片相当荒芜的宽阔庭园。房东走正门,我走后门,隐私也可得到保护。……
搬家是永泽帮的忙。他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轻型卡车,并且履行诺言,把电冰箱、电视机和暖水瓶送给了我。这对我确实是宝贵的礼物。……
一只半岁左右的白毛母猫已和我混熟,开始在我这儿吃饭,我给这猫取了个名字,叫‘海鸥’。”(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可恶的“无”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鲁迅《这样的战士》)
“‘为什么那么累?’
‘为什么呢……原因吗,肯定没任何原因。’
……
‘所以对那些兴高采烈朝‘无’奔跑的家伙,我是半点好感都没有,没办法有……包括对这个城市。’”(村上春树《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
必须离开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激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夜色跟在他后面。(鲁迅《过客》)
“‘定了,离开这座城市。’鼠对杰说。
‘离开?……去哪里?’
‘没目标。去陌生的城市,不太大的为好。’
‘去那里干什么?’
‘干活。’
‘这里就不成?’
‘不成。’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后天,说不准,大致这三四天里吧。准备妥当了。’
‘风风火火的。’
‘唔……尽给你添麻烦,这个那个的。’
‘啊,事情是够多的了。一旦过去,就像做梦。’
‘也许是的。可我好像花了好长时间才正直这么认识到。’
‘再来一瓶?’
‘不,可以了。我是作为最后一瓶喝的,在这里喝的最后一瓶。’
‘再不来了?’
‘打算是的。怕不好受。’
风如在黑暗中的透明断层上滑行一般悄无声息地流过。”(村上春树《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
向我倾诉后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鲁迅《在酒楼上》)
“‘晚安’我说。
‘晚安’。
出门一看,雨已经停了。夏天的雨,下不很久。抬头望去,星星少见地闪闪眨眼。副食品店早已关门,猫避过雨的轻型卡车也不知去了哪里。我沿着雨后的路走到表参道。肚子也饿了,便进鳗鱼餐馆吃鳗鱼。”(村上春树《旋转木马鏖战记》)
与影告别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呼呜呼,倘是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
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鲁迅《影的告别》)
这一篇简直就像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世界尽头”的构思稿。
“‘我想留在这里。’我说。
影子怔怔地看着我的脸,眼神似已失去焦点。
‘我已考虑成熟。’我对影子说,‘是对不住你,但我从我的角度仔细考虑过。也完全清楚独自留下来将是怎样的下场。如你所说,按理两人应一道返回原来的世界,这点我也一清二楚。而且也知道这才是我应回归的现实,而逃离这现实属于错误的选择。可是我不能离开这里。’
影子双手插进衣袋,缓缓地摇了几次头:‘为什么?最近不是讲好一齐逃走的吗?所以我才制定计划,你才把我背到这里,不是么?究竟什么使你突然变心的?女人?’
‘当然有这个原因。’我说,‘但不完全如此。主要是因为我有了一项发现。所以才决定留下不走。’
影子喟然长叹,再次仰首望天。
……
‘我有我的责任。’我说,‘我不能抛开自己擅自造出的人们和世界而一走了之。我是觉得对不住你,真的对不住你,不忍心同你分手。可是我必须对我所做之事负责到底。这里是我自身的世界。围墙是包围我自身的围墙,河是我在自身中流淌的河,烟是焚烧我自身的烟。’
影子站起身,定定注视水波不兴的潭面。纹线不动地伫立于联翩而降的雪花中的影子,给我以仿佛渐渐失去纵深而正在恢复原来扁平形状的印象。两人沉默良久。惟见口中呼出的白气飘往空中,倏忽消失。
‘我知道阻拦也无济于事。’影子说,‘问题是森林生活远比你预想的艰难。林中一切都不同于镇子。为延续生命需从事辛苦的劳作,冬天也漫长难熬。一旦进去,就别想出来。你必须永远呆在森林里。’
‘这些通通考虑过了。’
‘仍不回心转意?’
‘是的。’我回答,‘我不会忘记你。在森林里我会一点点记起往日的世界。要记起的大概很多很多:各种人、各种场所、各种光、各种歌曲……’
影子在胸前几次把双手攥起又松开。他身上落的雪片给他以难以形容的阴影。那阴影仿佛在他身上不断缓缓伸缩。他一边对搓双手,一边像倾听其声音似的将头微微前倾。
‘我该走了。’影子说,‘也真是奇妙,往后竟再也见不到你了。不知道最后说一句什么好。怎么也想不起简洁的字眼。’
我又一次摘下帽子拍雪,重新戴正。
‘祝你幸福。’影子说,‘我喜欢你来着,即使除去是你影子这点。’
‘谢谢。’我说。
在水潭完全吞没影子之后,我仍然久久地凝视水面。水面未留一丝涟漪。水蓝得犹如独角兽的眼睛,且寂无声息。失去影子,使我觉得自己恍惚置身于世界的边缘。我再也无处可去,亦无处可归。此处是世界尽头,而世界尽头不通往任何地方。世界在这里终止,悄然止住脚步。”(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鲁迅+村上春树
举的例子也算够多的了,学者对于这样的现象会分析文化底蕴、历史背景、社会环境等等一系列相关内容。作家会认为,男人在一生中产生的感受,记录下来,多多少少可能出现相同或相似,巧合罢了。单单喜欢村上春树,或者推崇鲁迅、不屑于村上的人,大概会说,“牵强附会。大家都有那么多文字,找出几句相似的话,说明不了什么。”可是,他们都能让我有所反应,这是真真实实的呀。就好像过去交往的男朋友,时常会发觉,初恋那个和现在这个,居然在差不多的位置都有一颗痣;或者,他们看电视时的姿势简直一模一样;再或者,这句话,他竟也说过。
当然,翻译是很关键的人物。因为迷恋村上,所以我的每一本村上都是正版的“上海译文出版社”,译者也都是日文翻译的高手林少华。他对鲁迅的评价是怎样,受鲁迅的影响有无,我根本无从知道。不过他在村上作品前写的序中,对村上语言给予了不得了的赞叹:
“苦涩的幽默,压抑的调侃,知性的比喻。品读之间,往往为其新颖别致的幽默感拽出一丝微笑,这微笑随即沁出淡淡的酸楚、凄苦和悲凉。如‘特殊的饥饿到底是什麽呢?我乘着一艘船,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往下一看,在水中可以看见海底火山的山顶;虽然海面和山顶之间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多少距离, 但是不知道下确到底有多远;水因为太透明了,以至於于找不到丝毫的距离感。’(《再袭面包店》)
又如‘二十岁那年春天,堇有生以来第一次堕入恋情。那是一场犹如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无边草原的龙卷风一般的迅猛的恋情。它片甲不留地摧毁路上一切障碍,又将其接二连三卷上高空,不由分说地撕得粉碎,打得体无完肤。’(《斯普特尼克恋人》)”
我真想告诉林少华,鲁迅的比喻也是很妙的,比如“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鲁迅《伤逝》)又如:“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鲁迅《好的故事》)”
鲁迅是死了,村上依然健在。这两个让我心动的男人,他们之间是否真有什么网址可以链接?往玄了想,莫非林少华是他们沟通的灵媒?即使不曾相见也在一些时候让他们有了这样那样相似的感觉?或者他们真的相见了。
“——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在还不会开车的高中时代,用250cc的摩托驮着女孩,不知沿河岸坡道往返了多少次。而且总是望着同一街区的灯火同她们抱在一起。但我现在就是这样子,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鲁迅《在酒楼上》)+(村上春树《《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
真的开始混乱了,我想说的是什么?文学无国界?人生总有苦难、忧伤?我们并不孤独,总有与我们相同感受的人存在或存在过?不然就是,你相信轮回吗?
鲁迅对村上说:“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的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
(鲁迅《在酒楼上》) 郭德纲的一个段子里说,孙悟空做完关羽的师父后,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后出来,刚好和唐僧一起去取经了。我也试着算了一下,鲁迅(1881~1936),村上春树生于1949年,如果说投胎转世需要十年,而村上又正好是1946年生的话,那这样的设想还有成立的可能。可是,46至49这三年,他在干什么呢?
他在学习日语。
不可能,鲁迅会日语。
那……
鲁迅:“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了。”
(鲁迅《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