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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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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用:为人作嫁的旅途

  与李公朴结缘

  1937年,我就没有家了。1938年我逃难到汉口,投奔武汉的舅公,被读书生活出版社收留,当时这家出版社的创办人就是李公朴先生。

  李先生嗓门很大,见到我这么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就用手摸着我的脑袋问这问那的。当他知道我是镇江人之后,更加亲热了,因为他十几岁的时候在镇江的百货店当过学徒。

  我喜欢夜里看书,所以早上睡懒觉起不来,李先生就大声叫醒我说:“你学斯大林、毛泽东啊!”我这才知道他们两个人原来是夜里办公白天睡觉的。

  我第一次吃西餐就是李公朴先生带我去的。李先生年轻时候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在轮船上打过工,做过boy,给人家端盘子什么的,他懂得吃西餐的规矩。他知道我没有吃过西餐,所以有一次他特地带我到重庆上清寺的一家西餐馆,教我怎样拿刀叉、怎么样喝汤、怎么样吃东西不发出声音。西餐没有酱油,我觉得挺难吃的,当然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说。

  因为总是有青年来求见李先生,他要我每天把报纸上的重要新闻告诉他,他就可以同青年们谈论时事。他还打算介绍我去给沈钧儒老先生读报,可惜我工作太忙走不开。李先生待我是很好的,可惜他被国民党给暗杀了。

  他在1946年7月11日那一天遇难,我最后收到他的信是他7月5日写给我的,我帮他印了一本书,他要汇钱给我。当时他在昆明我在重庆,这两个地方之间不是天天有航班,我7月12日早晨看报纸得知他不幸遇难,就在那天中午我收到他的来信……

  往事苍茫话旧友

  我十六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位比我大两岁的女孩。那时我还在读书生活出版社做练习生,有一天中午,我干完活就急急忙忙地赶到黄陂路去看电影,那儿正在放映苏联电影《无国游民》,一般市民很少有喜欢看苏联电影的,所以电影院安排在中午放映。

  我到黄陂路的时候,电影院还没开门,我就在路上走来走去,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女孩,她穿天蓝色的短袖上衣和黑裙子,眼睛大大的,很漂亮,看起来像个女学生,其实她是演剧队的。

  电影院开门的时候,买票进去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过了一会,她朝我招手说:“小弟弟,过来坐好不好?”我说你到我这边来坐吧。她就坐过来跟我说话,问我多大了,喜欢看什么电影,我就说给她听。

  后来我们又从电影聊到了话剧,我在穆源小学参加过儿童剧社,也演过话剧。所以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她忽然说:“来我们演剧队吧,我们正缺个小演员。”

  我不肯,我好不容易在出版社有了个吃饭的地方,不想离开,而且我喜欢看书,在出版社有书看。她还是不停地劝我,我说我再想想。

  没想到,第二天,她又追到我们出版社来了,还是想拉我去演剧队,我下不了决心,她只好失望地走了。后来我想,如果我跟着她去了延安,我会不会走上另外一条道路?

  “文革”的时候,我被打成走资派,听说她也被揪出来,给剃了个阴阳头,和别人一起跪在马路上,我不敢想象这幅画面。

  等到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姐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她要我带她去瞻仰毛主席纪念堂,了却一桩心愿,她真是一位真正的革命女性。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她就去世了。2001年,她的女儿看到我写的缅怀她的文章,给我寄来了她的相片,说:“我想假如您当年参加了演剧队,甚至去了延安…… 您的小资情调一定会让您在运动中大吃苦头的,还是不去较为明智。“


  “闷声发大财”

  有人奇怪,范用你怎么没有被打成右派?我没有被打成右派,很简单,我这个人从来不讲话,叫我讲我也不讲,我们家乡有句话叫“闷声发大财”。

  1957年,我所在的出版社有十几个同事都被打成右派,而我躲过了,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弄不好祸从口出。

  当年有两个同事、一男一女追到我的宿舍,要我鸣放,我一言不发,他们走的时候,我突然说了一句:“钢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说。”这一来我成了公然反对革命,第二天就给我贴了张大字报。

  可是到了1957年,这句话又成了我的正面发言,说我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说党的一句坏话,所以我很幸运地没有被打成右派。但我的好多朋友都是右派,我喜欢和他们做朋友,我有个看法,右派都是好人。

  如果丁聪没被打成右派,我说不定还不会和他成为好朋友呢。有一天,文化部大厅批判右派分子,丁聪作为“二流堂”的一员也在其中。我早就看过丁聪的漫画,尤其是那幅《花街》的漫画,我记得很清楚。中午散会之后,丁聪走到一家青海餐厅吃包子,我就尾随他后面进去,跟他套近乎。

  我和丁聪真是多年的好朋友。丁聪喜欢吃,他生病后,家长沈峻不让他吃饭,以前他常常来找我“反饥饿”,我退休后他就不来了,我们只好两地相思。最近我跟他家长说了:“让他吃吧,都这个年纪了。”他现在又能随便吃了。

  和右派做朋友,最多说你右倾,立场不稳,说我右倾我是不怕的……这些都是很不愉快的事情,不提也罢。


  漫画的大情人

  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爱漫画,但我没有画画的天才。我只是喜欢把书印得很漂亮,这是我的爱好。我自己设计过一些书的封面,笔名叫“叶雨”,取“业余”的谐音。

  我有很多漫画家朋友。我家墙上,挂满了他们画我的漫画。我的朋友廖冰兄说我:“热恋漫画数十年,地覆天翻情不变,范用兄亦漫画之大情人也。”他说我是漫画的大情人。

  还有,华君武画过我一副“过关图”。有一年我到香港去玩,朋友请我吃烧烤后送给我一套烧烤餐具,有十把不锈钢的剑,很漂亮的。过海关的时候,警铃大响,警察以为我带着什么武器呢。

  我把烧烤餐具带回来之后就拿到三联书店去,有人送来一只羊,我们就在走廊里烤那只羊,烤得整个走廊都烟雾腾腾的。现在这套餐具收在我家里,没有地方拿出来烤肉。

  “文革”的时候,我的一位美编同事小王画过我一幅漫画,十分有趣。画里面是四人抬轿,刘少奇坐在轿子里面,轿子上写着一个“资”字,我拿着哭丧棒跟在后面跑,如丧考妣,他说我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文化大革命不要怪任何人,那时候大家都没办法,我和小王从那时候到现在都一直是很好的同事。

  我一看见这幅漫画就很喜欢,但当时它是贴在大字报上,我想撕下来但不敢去撕。后来我去找到那位同事,说你当初画的画很好玩,请你给我重新画一副,我要珍藏起来、传之后世。


  关于酒:一个美丽的误会

  人人都以为我爱收集酒瓶,其实这真是一个误会。小时候,因为父亲不会喝酒,来客人了就由我作陪。而且我的外婆是卖酒的,她把黄酒从绍兴运到镇江来卖,所以我很小就会喝酒。

  以前,我喝完茅台酒之后就把酒瓶毫不客气地砸掉了,因为据说一个瓶子可以卖五元钱,有人会收购去,拿它装假酒。但是洋酒瓶很漂亮,我舍不得扔掉,就留下来了。结果人人都以为我爱收集酒瓶,都拿来送我,结果就越集越多。

  我家里的酒已经放不下了,都是别人送来的。柜子里、椅子下面到处都是还没开封的酒,连我家一个废弃不用的浴缸里都装满了酒,我一辈子都喝不完了。

  我年轻时候很喜欢吃、喜欢喝,现在我老了,胃口不行了。我每天只喝一点红葡萄酒,它对身体有好处。黄酒也是很好的,对人体没有任何害处,可以随便喝,白酒我现在已经基本不喝了。

  以前在出版社工作的时候,我常常和朋友们一起吃饭喝酒,夏衍说范用哪里是在办出版社,是在“搞朋友” ——上海话这么说。我说:“夏公,我交朋友是为了出好书。”我的好朋友有很多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深深地怀念他们。

  现在我就是在家舒舒服服养老,看看电视看看书,也很无聊,没什么事。只是在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请四个老朋友和我碰碰面,他们都是我在三联书店的老同事,我们从年轻的时候就是好朋友,我请他们去三联的咖啡厅喝喝咖啡,然后大家一起吃顿饭。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4-11-07 20:06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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