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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疇人的寂寞--談談陳省身的詩 【陳之藩】

陳省身教授逝世了。源自各種媒體的消息,大多數是非常正面的;比如:「一代數學大師去了,哀痛的不只是中國人,而是全世界。」但也有反面的,比如:「他在最富創造力的時候,將自己的青春全部奉獻給美國,在暮年才回到祖國。」

不論正反,這些內地網站上的討論,這種紛然雜陳的現象,總是難得的!但對反面評論所說的話,我總不無感慨。因此,近日看陳省身的文集,覺得他為天才發展所付的代價,令人吃驚。而他卻從未自憐過,外間也從未深思過。我對他的認識,是從他的自傳文集之字裡行間逐漸悟出來的。

陳省身初級小學只上過一天,因為老師打手板,他怕了,於是在家中由姑姑教。九歲時考上高級小學,十五歲又以同等學力考上南開,十九歲大學畢業。求學的每個階段他都比平均受教年齡早上三四年,或四五年。世界上不少天才兒童大都如此。像應用數學家溫納(Norbert Wiener)就是十五歲大學畢業,十八歲獲哈佛大學數學博士。他的少年經歷,與陳類同。

可是,這類天才兒童,從數學上看,他們是搶先了;從其他科目的教育上看,反而是錯過了。例如國文,陳省身寫得一筆好字,這可能是姑姑教出來的。他作的詩,內容雖然非常有詩意,可是由形式上看來,既未顧平仄,也不理押韻,實在不能說是很好的詩。但他自己可能並無所覺,其實也許是缺乏了起碼的訓練有以致之。陳的父親就曾說過,他的國文念得不好。沒有時間練習,怎麼會好!何況他與中華民國同壽,上學的年齡又是五四開始之際,新舊青黃不接。

■ 少年詩作,新意盎然

陳省身在天津扶輪中學時,曾在校刊上發表過兩首白話詩。這是一九二六年的事,五四運動之後七年,比胡適《嘗試集》的出版晚一些。其中之一叫〈紙鳶〉,我在這裡引出來:

紙鳶啊紙鳶!

我羨你高舉空中;

可是你為什麼東吹西蕩的不自在?

莫非是上受微風的吹動,

下受麻線的牽扯,

所以不能干青雲而直上,

向平陽而落下。

但是可憐的你!

為什麼這樣的不自由呢!

原來你沒有自動的能力;

才落得這樣的苦惱。

這一個紙鳶的意象,已看出少年陳省身追求獨立與自主的迫切,新意盎然。上下拉扯的力,也有一種對稱,一種平衡,但文字上卻未把感情表達出來。當然,與「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幾何美,不可同日而語了;雖然他是很愛幾何的。我們對陳的新詩,不無遺憾。

之後陳好像就不再作新詩,而只作舊詩了。既作舊詩,總有些規矩,但他是愛作卻不守規矩。有內容而無藝術,何能稱之為詩?他有給朋友說數理的詩,給夫人壽六十的詩,給日本朋友回憶往昔的詩,意境都很清新,可是念起來又哪一首像詩?尤其給夫人作壽的那首。

陳有一首〈七十五歲生日偶成〉的七言詩,頭兩句是:

百年已過四分三

浪跡平生亦自歡

我跟元方說:「這兩句不錯嘛!」元方先是微笑,然後徐徐地說:「數學家不離數學,百年的四分之三當然是七十五了,很準。」接著她又說:「連這句也可能是受昔人的影響。」

「誰?」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趙伯先。你知道跟林覺民差不多,這些烈士都是青年。趙有一首詩,開頭就是『百年已過四分一』,是二十五歲。趙伯先是鎮江人,陳省身是嘉興人,不知道趙詩是否在江浙流傳,陳小時就聽到過?」

至於杜甫寄高適所作的求助詩:「百年已過半」,是千年以前的詩了。不過後人如搬得動,均可化為自己的。陳省身搬不動,就不大像詩了。可是內容卻很富詩意,那有什麼用!感情既傳不出來,他為什麼發表這些詩呢?就是求共鳴、找知音。但因形式不美,恐難以找到罷!

■ 數學即是他的語言

一九七四年,陳省身到日本的東北大學與老友相聚,承佐佐木重夫教授招待,並接見他的數學學生,縱談研究數學之趣。於是想起一九三三年最初發表於東北大學雜誌的論文。我們可以想見他當時的快樂,乃至賦詩一首:

牛刀小試呈初篇,

垂老方知學問難;

四十一年讀舊作,

荷花時節傳新知。

……

詩意也是很充沛的。但因「四十一年」與「荷花時節」顯然是套的近人近作,搬別人的名句又搬不大動,全詩也就黯然失色了。

大數學家,數學即是他的語言,感情自然也可以寄託在那裡。可是那種語言很難懂,至少是平常人不大懂,所以他寄情於舊詩,而又沒有一些基礎的訓練,結果就是不能表達於萬一了。

陳省身十六歲即跟著段茂瀾學德文及法文,程度達到可以讀用那些文字寫的數學書,所以到了漢堡僅一年即獲數學博士學位,因不須花時間在學德文上。然後又去法國投名師嘉當(Elie Joseph Cardan),其法文也有讀專門書的程度,只是尚不能用法文說笑而已!這些外文的訓練,都不是平常人所能企及。但表達感情的細節,也要經過一番文字的歷練。因了技術犯規,遂糟蹋了全部的內容,實在是很可惜的。

陳省身那個時代的科學家,不論中外,幾乎每個人都有藝術的嗜好,有愛拉提琴的,有愛彈鋼琴的;有愛下棋的,有愛打鼓的!他們在這些嗜好上,都有相當的造詣。不幸的是陳省身的小學、中學、大學、博士後,無一不跳級,數學以外的科目均未能全面自然地發展,於是他本不見得不能成為詩人,因得不到正規發展的機會,而終究成不了詩人了。

■ 如托爾斯泰般齎志以終

目前,常常有人說我們急需通識教育。問題是通識教育的內容為何?通識並不是再加上一本幾百、甚至上千頁的大書,包括上下古今的各類學科,強逼學生背誦或考試;學生既不會聽,也不愛看,終至厭惡填鴨材料,敷衍或拒絕這些粗糙的飼物。倒不如幫學生發展出一種專門的嗜好或技巧,可以使他們自我享受、繼續學習一輩子。比如彈琴、唱歌、作詩、畫畫、下棋、寫字等等,向深處發掘,向高處發展。換句話說,至少維持一個與外界相通的出氣孔,可以呼吸,不至於窒息而死。

陳省身之於數學,非常人所能及,他涵泳其中,自我享受確是真的。可是他與周遭眾人卻無法溝通,於是就自己念詩作詩,以求唱和,但他又不大會作,也就擠出一句矛盾的口號來:「搞好數學,使中國成為廿一世紀的數學大國。」他明明知道數學沒有國界,今日出版的論文,不必等到今夜,全世界就知道了,什麼叫數學大國?

普通人並看不懂他的數學,只好念他所作的詩。而不能不生出反面的看法:「一生貢獻給美國了,到老了再回國做什麼?」他看看自己的護照是美國的,祖國媒體所傳出的在在提醒他是華裔美人。原以為用中國字作的詩,可以表達出自己的感情,甚至矛盾的心緒,結果是因技巧不足而不能完全表達出來。

人遭劇痛時,都是呼叫母親;到臨終時,難免不說母語。陳省身有愛因斯坦的成就,但不像愛因斯坦在異國的醫院裡,說著周圍的人皆不懂的德語,飲恨而去;倒像托爾斯泰在祖國的野店裡,說著周圍的人也不懂的母語,齎志以終。

生之寂寞,大家縱有所不同,其為寂寞則一,不分常人,還是疇人;死之淒涼,雖有各種形式,其為淒涼無別,不論是在異邦,或在故國!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4-12-22 21:23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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