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现在想起来,多少是有些怪诞的。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或者是喝酒以后产生的幻觉。
总之那天晚上,我一个人闷闷不乐了很久,很想喝两杯。
有点怀念川流还没有找到房子的日子,我们常常半夜里一起喝酒说胡话,喝够了倒头就睡,第二天醒过来总是神清气爽。
那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他找到房子那天,我们喝了个昏天黑地。两个人都七颠八倒地大放厥词。虽然具体说了些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但到第二天搬家都还觉得格外痛快。
我说能喝成这样过,以后就算戒酒也没关系了吧。
川流说:不想戒也会戒掉的,如果我是长住在你这里,那我们根本不会这样喝。这家伙有时候喜欢扮演见鬼的哲学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一天,很可能是没醒透。
但他搬走以后,我确实有一阵子都没有喝酒了。
以至于想起来的时候,冰箱里只剩下一罐啤酒,还是川流在的时候剩下的。
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的。
我下楼去买。
实际上,关于那天我还不记得的一件事情是,我有没有在下楼以前就把那一罐啤酒喝掉。如果已经喝掉了,则后来发生的一切,就极有可能全部都是幻觉。反之,则也许确实存在过一个叫作Sekai的家伙,他长着一张貂一样的面孔,穿一件深灰色老式电影里那种侦探喜欢的长风衣,戴着帽子。
他在我提着一打啤酒走出Liquor Store的时候叫住我:“哎,那个,你——能不能给我一支啤酒喝?”
是有这样酒精依赖的流浪汉的,通常属于需要敬而远之的危险人物。
但是,他长着一张貂一样的面孔——圆而小的眼睛,下巴又尖又短,细长的胡子从上面辐射开来。他不是长得象貂,而根本是一只貂穿着风衣站在那里——我怀疑,他戴着帽子是为了遮住长在头顶上的耳朵。
这让我觉得他并没有那么危险。
而且,他不是本地人,英文咬字生硬,口音象是日本人——如果他确实不是一只貂的话。
“那个——你——能不能给我一支啤酒喝?”他又说了一遍。
说的时候他挺了挺脊背——本来是靠在墙上的,现在站直了——让我相信如果我不给他一支啤酒的话,他很可能会跟着我不放。
结果我给他一支酒。
“那个,你买这些酒,是现在要喝么?”这个问题完全是废话,但他还是一副随时要跟踪我的样子,我只好站住。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喝呢?”
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喝?
喝酒的话,不总是两个人比较好吗?
这倒是没有错。
他已经咬开了瓶盖,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半:两个人的话,就可以聊聊天嘛,总比一个人好。就拿我来说吧,我嘛,实际上,是一个魔术师,你可以叫我Sekai。
有几件事情很容易判断——时间是晚上十点二十三分,我在Liquor Store门口碰到一个貂一样的家伙,他是个话唠,有精神错乱的嫌疑,看起来并不坏,但可能很麻烦。除此之外,他应该还有酒瘾,并且可能是个日本人——只有日本人会叫这种发音的名字。
Sekai,这个词听起来非常耳熟,我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川流的日文很好,也许是他说起过的吧。
魔术师吗?会从里面扯出兔子来?我看着他的帽子。这样问的时候,他已经得逞了。我们在路边就地坐下来。就着路灯光,他不问自取地又开了一支。
兔子吗?不是的,不是这一种。
不是兔子的话……是扯出其他的动物吗?
譬如一只貂?貂对他可能容易一点,因为他自己就是一只貂嘛,但他当然不会把帽子拿下来,因为那样的话,就会被我看见他藏着的耳朵。我忍不住地想。可出于谨慎,而且只喝了几口酒,所以这些只是想想罢了,并没有说。
不是,是别的,别的魔术——比如说,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意思是他可以帮人实现愿望?果然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家伙。
我没理他,但这家伙确乎十分麻烦。
说说看嘛,那你到底有没有什么愿望?他不依不饶地问,同时伸手去抓第三支酒。——他喝得太快了,我也算可以喝的人,但就算是和川流喝得最起劲的时候,也不至于这样一支一支地倒。况且现在,我只买了一打啤酒,经不起那么倒。
好,我的愿望。是自己喝醉,但现在,你把我的酒都喝掉了。我不客气地去抢他手里的瓶子,但那么多瓶,不可能都护得住,这种努力是徒劳的。
只是喝醉吗?Sekai好像很看不起我的愿望,如果只是想喝醉的话,为什么买啤酒呢?酒精度不够嘛,喝很多也不一定会醉,这样就很贵了啊。他不仅看不起我的愿望,还看不起我的智力。
我喜欢一点一点变晕,一点一点喝醉,慢慢从紧张到松弛,不可以吗?
其实我根本就不应该企图对着他解释的,我早就该意识到,如果话唠并不可怕,精神错乱也不过尔尔,但一个精神错乱的话唠还自以为会讲道理就绝对需要提高警惕。
Sekai很得意,迷起小而圆的眼睛,咂一下嘴说:那你的愿望,根本就不是喝醉嘛。那神情活脱就是貂在猎捕松鼠之前的样子。
可我居然又中了他的计,开始回忆下楼来买酒的初衷:我是想喝两杯,就象以前川流在的时候那样,也没有计划,也没有压力,也没有顾忌,然后喝着就醉了。
川流?是爱人吗?
只是合租过一小段时间的一个朋友而已。
那你为什么想起他呢?
因为和他一起喝酒很开心啊。
那就是爱他嘛。
怎么可能是爱,我和川流,根本都不算相互了解,甚至喝啤酒也有分歧啊,我喜欢喝瓶装的,他喜欢罐装的。
那你们还是喝得很开心嘛。
这很难吗?
如果你的愿望只是找个人一起喝酒的话,我们现在这样喝不也一样嘛。
开玩笑~就算对Sekai的错乱再有足够的准备,我也想不到这家伙会说出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的话来,和你?
不一样吗?
完全是废话。
如果是不一样的话,那么,你还是爱他的嘛。
这和爱不爱有什么关系?
因为爱,爱了才会不一样嘛。
根本就没有关系, 再说,你管那么多呢,你不是只管实现愿望的嘛?
那么,一定要川流?
是,我想念川流,想念和他一起喝酒的日子。如果你是可以帮人实现愿望的魔术师,就让川流出现在我面前。
这个……这个好像不需要魔术嘛,你可以给他打一个电话叫他过来。
打电话给川流吗?怎么说呢?川流,是我,我想找你喝酒,就跟以前一样。
很好嘛,就这样说。
感觉别扭得很,说不出来,听起来太莫名其妙不合情理了。
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嘛。
再说去哪里喝呢?
你们以前在哪里喝的?
家里。
那现在还是一样啊。
怎么能一样,那时侯川流也住在那里,现在我怎么能随便请一个男人到家里喝醉呢。
说来说去,你还是爱他嘛,才会有这么多问题。
要你管!你不是魔术师吗?冒充什么爱情专家!我生气了,但这并不能使Sekai消停。
反而让这个家伙更觉良好,他用一种矫情而笃定的慢调子说:可是,就算我把川流变过来了,你还是要面对这些问题的嘛。
似乎算准了我无法反驳似的。
那么,请你把时间倒回去,倒回我和川流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吗?
我当然不认为他能做到,纯粹是在挑衅,不过想看看他还能找出什么样荒谬的借口来。
这样吗?他想了一想,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样的话,川流还是会搬走的。而你,还是会在某个深夜,搞不清楚自己的愿望。
果然。
我终于在这样无聊而无休止的抬杠中彻底地头昏脑涨。
啤酒也在Sekai的飞速消耗之下告罄。
只喝到两三支,头却比宿醉还要痛。这一点点酒精,在过去,是绝不至于的。
但我忽然反应过来,即使我搞不清自己的愿望,又为什么要大半夜坐在马路边上和一个精神错乱的话唠辩论狂讨论这个话题呢?我从来也没有认真相信过他可以帮我实现愿望啊?
而这个执着的疯子居然还在胡搅蛮缠:那你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你怎么能不知道自己的愿望呢?
实在是忍无可忍。
好了,我投降了。我的愿望……我现在只想快快醉倒,好好睡一觉,并且我后悔先前只买了低酒精度的啤酒,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吗,魔术师?
真的是这个愿望吗?
真的。
你肯定吗?
你还要象个罗嗦的电视智力游戏主持人那样问多少遍?
那好吧,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Sekai点点头。
谢谢老天,终于安静了。
再后来,我大概的确就醉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家中的床上。
旁边只有一只空的啤酒罐子,是川流剩下来的那一罐,我不记得是在下楼以前还是回家以后才把它喝掉的。
是Sekai送我回来的吗?用所谓的魔术?
我始终不确定自己能否接受这样一个观点:Sekai,那个貂一样的家伙,话唠、精神错乱者、酒鬼和辩论狂,的确是一个会帮人实现愿望的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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