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林帙要回北京出长差的那一天,阿齐又去了一次MOMA。也许是淡季,那一天的MOMA特别空,梵高的星空前难得没有人头攒动。
所以她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足以想起少女时代第一次在美术课本上看到这副画时的感觉——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美的色彩呢?即使只是课本上一张缩小的照片,已经让她周身酥痒似有微弱的电流通过,心又跳鼻子又酸,说不出来由的,满眼都是温热的泪。
那时侯,她还不懂,这就是crush。
就是恨不能早出生一百年,好跑去给那个潦倒的艺术家做情人。
这样的傻念头,如今当然不再有。
只是到了纽约安顿好行李,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要来MOMA看原作。看到了,又激动地不满足,于是一次再次,来了又来。
也是在这里真正认识林帙的。
此前也见过面,本地华人多有聚会,兜兜转转总是那些人,而林帙,并不是一个外型出众让人印象深刻的男人。
可阿齐没想到他也会独自一人去MOMA看梵高的星空。
而且他对阿齐说:你觉不觉得,再没有比这一副更绚丽而宁静的画。
阿齐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收。
那么多年里,阿齐认识许多许多和她一样喜欢梵高的人,可从来没有人这样明白过她心里对梵高的感受。
她知道创作这副画的时候梵高已经深受精神疾病困扰,她也知道许多人认为梵高笔下的色彩是挣扎的体现。
可是,绚丽与宁静,却是她面对着这片星空始终的唯一感受。
她不介意别人怎么认为,她甚至相信这与梵高创作的初衷无涉。
哪怕那不是真正的梵高,也一点不妨碍她的爱。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情感,如今却被林帙如此轻易地说出来。好象是什么私隐被忽然撞破,阿齐本能地去看林帙,却又羞怯地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离开MOMA,他们一起喝了杯咖啡。
然后阿齐发现,她和他,原来那么聊得来,关于美术、文学、甚至信仰与大千世界。阿齐并不是一个见识十分广博的人,但时而有些特别的看法。林帙懂得很多,却愿意听阿齐讲。他们并不是所有的观点都一致,却很容易就可以理解对方的感受。
不过一两个小时,似乎把什么都聊了,却又觉得还有无穷无尽的话题想说下去。投契得仿佛相识多年的老友。
他们交换了msn的地址,夜晚寂寞的时候,阿齐会忍不住去叫林帙。哪怕闲扯几句也是好的,可是聊完了,又会莫名地失眠。
这本来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吧,如果林帙的手上没有戴着结婚戒指。
林帙已婚,尚无子女。
和许多拿学生或者工作签证的旅美华人一样,他和妻子因为工作原因分居两地,他每个月飞去看她一次。
阿齐都知道。
因为前提之不存在,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和林帙在一起会怎样。她和他的交流停留在精神层面上,那只是阿齐的一小部分,只因为是她自以为灵魂中最寂寞最渴望知己的一部分,所以格外沉迷。
而在一起则要复杂的多,那需要很多很多条件,要整个人,完整地投入进去。
可是,爱有很多很多种,地久天长细水长流是之一,瞬间的crush无疑也是之一。但所有这些之一都不可以兼容。
即使只想和林帙做soul mate,也是不对的。
阿齐也知道。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开始躲着林帙——msn不再叫他,甚至连华人聚会也能躲则躲,只怕自己一不留神,会流露出什么来。
到后来,林帙都感觉到了:阿齐好久不见,你最近很忙吗?我下个星期要回北京出半年长差,周末大家给我送行,你来吗?
阿齐还是推掉了。
可惜,理智和道德或可以约束行为,却不能控制感情本身。
即使不再联系他,想到林帙也和她一起就在曼哈顿的某处,对于周围这一切的点点滴滴,他和她有着如此心有灵犀的看法,阿齐都会觉得快乐和安心。但如今他却要回去了,回到一万多英里以外的北京去。
那天从MOMA回来,她忍不住翻出护照来——签证还有一阵子才过期。阿齐下个决心,问导师拿了三天假,加上一个周末,订了往返北京的飞机票。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林帙。
要知道林帙住在哪里是很容易的,但知道了又要如何,如果想见他,在纽约就可以见,没必要搞得那么戏剧。
阿齐只想在北京转一转。林帙是北京人,阿齐不是。他们谈起过彼此的故乡,而她,只想去看一看他说起过的那些地方。他们那么合拍,那么,在那些地方,她会和他有同样的感受吗?
阿齐只想知道这个。
去掉飞机上的时间,在北京,只不到三天。故宫、天坛、琉璃厂、颐和园、圆明园、十三陵、长城……阿齐象所有的游客一样一个一个景点赶时间也似的逛着。
匆忙得好像一个梦,每个地方都根本来不及品味。但只要想到,过去的某一个时间,林帙也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也许走过和她一样的路,也是好的。
直到最后那个黄昏,她停在香山脚下的碧云寺,才忽然、一下子、莫名地松弛下来。
她记得林帙说过喜欢这里,他说北京人太多了,景点尤甚。只有这里不一样。碧云寺里没有灯,所以,夜晚总是来得很早。黄昏的时候,再紧的脚步也会慢下来。
真的。
天黑以前,太阳会有一瞬间的回光返照,那个时候,金刚宝座塔的塔身会特别白,天空特别清亮,树叶绿得透明。
之后一切就黯淡下来,如果那时候溜进罗汉殿,会觉得肃穆虔诚到不像话。
阿齐忽然想,如果此时此刻,林帙也在这里,她和他可不可以悄悄、一起躲进那黯淡的罗汉殿里,等所有的管理人员都走。
然后,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黑暗和安静构成一个异次元空间,没有时间没有现实,她和他不会累也不会困,怀着肃穆虔诚到不像话的心情,去自由随性地聊所有所有的一切,有多好。
她一直以为她对林帙的感情无欲无求。但实际上,只要有一点点放松,渴望就席卷而来。
她希望得到他的回应,他的认可,他的感情。譬如意外的邂逅,一句话或者一个吻——在黑暗的掩盖下,等所有话题都聊尽,他的唇轻轻按上她的。
一个透明的,不纯粹的,甚至不完整的吻。
所以,即使是不同类型的爱,即使没有想过地久天长,也是不可以兼容的。
所以阿齐想象中的一切,实在是不可能发生的。即使林帙在这里,也不可能发生。
并没有什么异次元空间,况且在神佛面前,更不可以随心所欲。哪怕是一个不完整的吻,也是无法承受之重。她不敢,她是一个很计较得失的人。最大的勇气,不过是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某处,独自纵容想象放纵一次。而已。
好像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经幻想过,要跑过去做文森特梵高的女人——因为绝不可能发生,所以,才会产生丁点的勇气,敢去想。
回纽约的飞机起飞的那一刻,阿齐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是她一生中,灵魂和林帙最最接近的一刻了。
而他们之间的距离,正随着飞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虽然以后的生活里,都不可能再平静地当普通朋友一样去想起或者面对林帙。
但这也没什么关系,阿齐对自己说。
好比梵高的星空,每一次去MOMA,都让她感动地想哭。她想她永远都不会对这幅画释然,哪怕有一天,她搬离了纽约,不再去MOMA,这种感情也不会改变。
所幸,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不释然。
而日子的其余部分,也还是会如常地过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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